原作:山本崇一朗(《擅长捉弄的高木同学》)
Original by Yamamoto Soichiro (Teasing Master Takagi-san)
(本文极大程度地虚构了历史,阅读时切勿代入真实历史,以免影响观感。——作者注)
(资料图片)
一
月光如匹练,轻飘飘地在地面积成水洼。近处和远处,几排翠竹孤高傲世地挺立,浑如握刀的清瘦武士。偶尔这月色精致,招来几只寒鸦,对着高月沙哑地吆喝几番,便息于竹上,不再乱动弹。
偶有一阵晚风,携几片竹叶扑簌而下,众翠竹在黑天之下潇洒地甩着簇拥的碧发。而不多时,白月光间,一道迅疾的身影如闪电般飞驰着!
那是个身着皂衣的少年,在竹丛间轻疾地腾跃,其腾挪之迅速,仿佛其影子也被远远地抛于身后。平静如水的月光如若喧腾了起来似的,在少年淡然的脸上飞快流动,斑驳的竹影在他的侧颊转瞬即逝,仿佛是轻快的飞鸟。少年目光如棱,在竹林间飞跃的同时,右手悄然伸向左腰的刀鞘!
猩红色撕裂空气,发出直击人耳的嗡鸣。少年已然执刀在手,猩红之光像极细的丝线,所至之处,竹群应声而断,少年身影如风,俶尔而逝,抛在身后的竹子只剩森森的断茬。
少年微微笑了笑,似乎刚才的一斩只不过是轻轻弹指而已——确实如此,因为他真正的宿敌远非竹子可比拟的!
而他的宿敌,此刻正站在崖边,眺望朦胧的大海和如银的月光,聆听白浪被拍碎在岸上的声音。听闻身后的响动,她银铃般轻笑一声,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从高天跃下的斗志昂扬的少年。在两人的身旁,一株粉樱孤独地盛放,挥洒着飞舞的樱瓣。
“对不起,来晚了。”少年说着,那柄红刀已经抽了出来,吞吐着慑人的光。
“这次比上次晚到了片刻哦,西片。”宿敌回答,也挑出自己的武器来,是一柄小太刀,白色的刀光融在月色中,隐隐闪动着金色的“稻妻”雷电状刀纹。
少年名叫西片,是个武者,身着皂衣,身上的肌腱业已挺拔。他的宿敌竟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身着一袭白衣,轻纱薄织,仿佛是携取月光织就的,白纱下隐约现出女孩好看的皙肌。她头戴一顶笠帽,让人不由感到一股孤古萧然之意。
“那真是不好意思啊,高木。不过,对于我俩的对决,稍迟片刻,也应该无伤大雅吧?”西片说道。
“当然啦。那,西片远道而来只为赴约,想必早已准备充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吧?”高木莞尔道。
“那是自然。既然要战斗,就绝不赴无准备之约。”只见西片缓缓举起刀,调匀呼吸,“看好了,高木——看看我这一斩所蕴存的决意!”
西片突然消失了,消失在茫茫夜色和纷纷樱雨之中!空气中骤然多了许多杂声,飞驰声、呼吸声、心跳声……仿佛汇聚成了一片海,在高木的耳朵里汹涌澎湃。
要是一般的武士剑客之类,面对这种鬼魅般的敌人,肯定不会气定神闲,至少要将武器立在自己面前,小心提防对手从暗中闪出。但西片并不觉得高木会惊慌失措,他了解她,这世上面对自己排山倒海之势而能巍然不动稳如磐石之人,似乎也只有高木一人而已!
此时,高木正瞑目而立,似海上的礁石,听闻波涛阵阵。白衣随轻风微微摆动,像白鹭优雅地张开双翅那般。她平稳地呼吸着,随海浪起起伏伏,如若融入这静谧安详的夜晚……
凉风骤起,撩拨起高木栗色的长发。风起过后,一抹长长的猩红色诡谲地在高木身后倏地伸展开!
“唰啦!”空气被激怒了,高亢地怒吼,高木忽然动了,白色的长衣被一股从地面旋腾而起的气流所振奋,手舞足蹈起来,高木拇指一拨,煞白的刀光夺衣而出!只见高木利落地转身,在猩红色的光迎面劈来的一瞬间将小太刀斩出,顷刻间,紫亮的电光宛如奇诡的巨蛇倾巢而出,与红光撞个满怀!接着,刺耳的“砰”声炸响,西片被这一斩逼得不得不现身,他在半空中与高木对峙着,红刀与白刀死死相抵,吞吐着逼人的热浪,夺目的火光像是火神的长发!
不愧是高木,面对自己的突袭安然相迎,略无措手不及之感。西片暗忖着,渐渐加紧了气力,热浪如长舌,舔舐着高木的面门,高木似乎难敌西片的巨大力量,她手持小太刀,被向后推退几尺远。但即便如此,高木的抵挡依旧固若金汤,紫亮色的屏障与火红色的长矛仿佛是不相容的两极。
眼见两人难解难分,西片一咬牙,向后一缩,露出锱铢之隙。高木似亦知西片意欲何为,于是非常默契地向后退出丝毫远。
来了!西片心中大叫,目光炯炯。他和高木深知双方实力伯仲难分,这样对峙下去不知伊于胡底,遂都退避几分,不仅是为双方更好地决斗,还互相给了彼此短暂的喘息机会。因为喘息过后,便是杀机四射!
一斩,两斩,四斩……一百二十八斩,二百五十六斩……两人在须臾间挥出成百上千斩,红光和紫光在刹那间对碰千百次,天空被汹涌的杀机染成两色,一半成火红,一半则成电光的亮紫。高木挥刀简洁而利落,手起刀落毫不拖泥带水,画出的弧线带有电光闪闪,打在西片的刀镡上如鹞鹰般凶狠,仿佛霎时间释放雷霆万钧;西片的攻击则是截然不同,他用的是红刀,挥舞时能喷射重重火焰,好似狂舞的金蛇,他的一挥一斩充满了磐岩般的力量,犹如熊扑狡兔,力震三分。西片和高木你来我往,如炉火纯青的画师,以夜色为幕布,以短刀为画笔,电光火石间,万千道亮眼的线条割裂了寂静的月色;他们又如曼妙的舞者,踩着刀光和樱瓣共舞,但每一步舞姿都踩得那么恰如其分!
“如何啊,高木!上次你用这招击败了我,我这次可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哦!”西片边向前方挥出道道火舌,边向高木不无得意地说。
“太快了!”高木只对西片说出了这短短一句话。这句话直接点燃了西片的神经,西片的刀仿佛都变得亢奋起来,高木说出这句话说明其斗志已经大不如前,这时候就该快刀斩乱麻,一举拿下对决的胜利!
西片横刀一振,生生切断了两人暴雨般的斩击。高木得到喘息的机会,但眼前早已没了人影。原来转眼间,西片已经一跃数丈高,在今夜白月的映衬下,西片光亮得仿佛是一跃而起的巨鲸!皎白的圆月上多了西片的剪影,如缺了一块儿似的,西片闭着眼,奇诡而可怖的画面在他的脑中飞驰而过!
西片练了好久,“心形刀流”的“四番八相”,就是为了在这一刻挥出最漂亮的一刀——足以把高木彻底打倒,一雪自己几年来在高木这里得到的“耻辱”的,终极一刀!
“呀啊啊——!”西片高声喊叫,遂向站在地上的高木如箭般俯冲去!、
高木!准备好迎接这一刀了吗?为这一刻我等了好多年啊!西片心里高呼。
这可是……西片与宿敌高木的对决!
高木这时粲然一笑,笑容狠狠震了西片的心头一下。忽然,地面上成千上万的樱瓣被袭卷起来,它们在两人周围如粉色的风浪般飞舞,渐渐将二人包裹。
樱花?西片有些茫然,他不明白高木这是要干什么,他只看见粉嫩嫩的樱瓣像是无数舞跃的精灵,围着他俩翩翩起舞。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攻击停留在了半空中,再也无法向前推进哪怕一寸之远。高木睁大眼睛,饶有兴致地望着被定格在空中的西片,像在看一只滑稽的小猫。
西片听见高木隐约说道:“对了,西片,要是再不醒的话,被父亲痛打的滋味,肯定会不好受吧?”
“什么?”西片愕然,没有听清。眼见红刀就要刺在高木身上了,可耳边确实传来父亲粗犷的声音,那声音还越来越清晰,“西片!西片!小子!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西片猛地睁开眼,脑子里满是混沌。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一只铁拳就迎面而来,正中西片额头!西片额头一阵剧痛,然后全身像羽毛一般轻飘飘的……接着“咣当”一声,西片重重摔在地上。
这下可摔醒了西片,他睁大眼睛,瞪着周围无比熟悉的一切——熔炉、坩埚、炼制铁器,以及父亲凶狠的目光。
“呃啊啊!”西片浑身一激灵。
“你个好小子啊!爸在一旁喊你名字喊得震天响,你就全当了耳旁风?!”父亲怒喝。
“爸,不是,我……”西片急忙想辩解。
父亲打断西片的话,冷冷地说:“闭嘴!我先问你,我刚刚教你的打铁手法,你练熟练没有?”
西片先是一怔,然后条件反射般回答道:“熟……熟练了!”
“给你一块海绵铁,把它打成刀。我要亲自看看,你的手法已经熟练到了什么程度!”父亲拿起铁钳,把一块粗糙的海绵铁夹起,放在西片面前。海绵铁刚刚炼成,浑身炽热,西片不由得望而却步——他刚刚在父亲给自己传授打铁技能时睡着了,还做了个与高木夜间决斗的梦!
“爸,我……我不会唉……”西片尴尬又怯懦地回答。
“不会?不会那你还敢在我教你的时候睡觉?!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下午不准出去了!在家把昨天教给你的刀术练一百组!”父亲森严地下令。
原来没有什么武者西片,也没有什么宿敌高木,那都是西片梦中的想象。有的只是一个铁匠之子,普通的男孩西片罢了。至于高木,只不过是一个令西片又爱又恨的女孩而已。也亏西片能做出这样的梦,也许是那个女孩太喜欢以捉弄西片为乐的原因。
“对了,爸,你今早有没有看见高木的家人回来啊?他们昨天出村下山去了,高木说今天就能回来的。”西片忽然问道。
“高木?哦,你说那个大夫的女儿,那个采药姑娘?”父亲看向铁匠铺对面的矮房子,“没有,我不知道他们回来没有。”
西片闻言,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些默然地望向澄澈的蓝天。
二
西片的家乡,是连绵群山中的一座小村庄。村庄并不偏僻,有一条小径可以直通城区。西片几乎没有去过城里,顶多就听父亲略微谈起过城里的面貌,无数个春秋冬夏,西片都是在这依山傍水之地度过的。
日子本该就这样,平淡如水地一天天过去,直到两年前,西片在奄奄一息之时被那个白衣女孩所救——从那天起,西片生命中忽然多了一抹酡红,红得青涩,红得纯净,像天边浓而不稠的霞光。
西片记得,那是两年前的某日,父亲多年未发的怪病忽而死灰复燃,直接把这位巨熊般魁梧的壮汉像一滩烂泥似的死死地钉在了床上,终日浑身乏力,伴随着剧烈咳嗽。西片辗转了几方游医,皆束手无策,不多的积蓄无声无息地逝去,最终只换来了声声喟叹和无力回天的断言。
就在一次次的失望逐渐积累成绝望时,西片忍受着摧人心肝的痛苦,用最后一点积蓄向一位路经此地的疥癞游僧乞求,期望换来些许最后的希望。
“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父亲吧!”西片一听闻这位疥癞游僧是名行脚医生,本已熄灭的希望霎时间又变得焰腾腾的,“我父亲他……他好像快撑不住了!”
那疥癞游僧年轻时当过遣唐使,在长安学过医术。他见这个涕泗横流的男孩,忽然拦住自己的去路,不由得心里一怔。他示意西片冷静下来,道:“孩子,慢些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西片显然没法“慢些说”了,他像炸响的一挂炮儿似的,迅速地将父亲的病情陈述了一遍。疥癞游僧听了,随西片到铁匠铺里检查父亲的病情。在一番令人难以忍受的等待后,疥癞游僧转过身,面色凝重地对西片道:“孩子,你父亲贵恙,贫僧已知悉。病不难治,只是这药,若寻起来,怕是要费些周折的……”
“我可以寻!我可以寻!”西片激动地大叫,“请……请您告诉我是什么药,要我上山下水也无妨!”
疥癞游僧想了想,从行囊中掏出纸笔,取墨疾书,顷刻画就。西片接过纸来看,画上是一株药草的轮廓,旁边用汉字注解。
西片看了看,却是一字不识。他从未去过大唐,也没有学过汉话,只得摇头,问那个疥癞游僧道:“不……不知您写的是……?”
“孩子,我实话告诉你,治你父亲疾患的药草就生长两处,一处在大唐国的深山里,另一处则在这片山林之中。这种药遍体雪白,且清香四溢,其方圆数里内皆弥漫其清香,故不难找。但是,此草多生长在悬崖峭壁上,很少有行医之人亲自去采,我一介老僧,自是没法登攀崖壁;而你只是个孩子,虽年轻力壮,但登高之事,似乎依旧勉强……”疥癞游僧挠着蛛网般的皱纹,不无担忧地说。
西片闻之,脸上火苗一般激动的神情稍稍消却了几分,眉宇间夹杂的情绪又多了一丝犹豫。这是一定的,西片也就是个普通人,别说没法轻盈地在山体间辗转腾挪,就是负箧登高这种事,若稍有些不慎,仍有性命之虞,西片年纪还小,还未能完全下定决心去做会丢性命的事。但父亲病重,仿佛上天也不给西片犹豫的机会了,他要么为父亲采药,要么眼睁睁看着病榻上的父亲咽气。
“那……那城里呢?这种药在城里有没有卖的?”西片不安地问道。
疥癞游僧叹气,狠狠摇着瘦小的脑袋说:“当然没有了,孩子……这种药十分难得,正如我之前说的,行医之人很少有去采的,我只在中国的古籍和这片山林里与它有一面之缘,不曾采过,至于其他医者,更不用说……城里怎么会有这种药材卖呢?”
“……没事的!我这就去采!”西片明白再也不能犹豫,他终于坚定地做出了回答,像枪杆一样站直了。
疥癞游僧听了这话,沉默良久。随后他才说:“唉……好吧,孩子,你确实是个尽孝之人,我不多说了。若你能安全回来,就用药草熬汤,给父亲服用,三日即矣。”
西片还记得,在自己背着竹箧走出家门,踏上为父亲采药的路时,天有些阴沉,像被某只手扼住了喉咙般,堵得西片心里没来由地发慌。有时从某处还会有冷风吹来,西片心中的肉像被揪起了一块儿——他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呼哧——呼哧——”西片在山林里一边艰难地记忆返回的路线,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枝柯落满一地的林间小径,像在沼泽地里跋涉似的。再加上天不知何时变得又湿又闷,西片渐觉疲乏,吸的气仿佛供不上呼出的气了。更令西片不安的是,自从离家已经过去了很久,可自己无比期盼嗅到的气味却迟迟不见。他不敢想,不敢想象父亲孤独地躺在家中等待,自己却久久不来的后果。
在绝境里,人的希冀无疑是剜心口的刀子。
天终于忍不住了,面色铁青的它开始掉泪。西片当然知道这是下雨了,但他没有闲心寻隐蔽处避雨,他也不敢。
“可恶……到底在哪……”西片咬碎了自己的一颗牙,他从未这么着急过。这时,天再也不屑于隐藏情绪,随着闷雷像野兽的低吼般在天空轰鸣,又像海底的巨浪暗暗地翻涌,白晶晶的雨点重重地砸下来,“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碧叶泥土上,像死神急忙想讨命的敲门声。四下里顿时变得水汽缭绕起来,积贮在地面上的泥腥气一下子被雨滴打了出来,让人有些晕乎乎的。西片本就些微不适,现在又因雨受了冻,他狠狠打了个寒颤,跟山林中的树叶一般哆嗦。命运仿佛成心要捉弄人,方才觉得与自己相隔万里的救命药草之清香忽而变得更加遥不可及了似的。正所谓祸不单行,山间小路本就曲折隐秘,而今在林子里左右辗转,连来时的路也变得迷迷蒙蒙,西片怎么也想不起来方向了。
雨彻底大了,“哗啦啦”的像用筛子筛过,西片身上只有件单衣,湿了之后又死死黏在皮肤上,走起路来像戴着镣铐。可怖的风“呼呼”地怪笑,把树林里的墨绿硬生生地刮出一层阴翳。西片害怕了——他打心底里感到恐惧——自己难道在林子里迷路了?难道自己这辈子要在树林里结束,然后赴阴曹与父亲团聚?
又一阵风,吹得西片像叶子飘飘忽忽,眼睛都像变得混沌了。这一吹似是上天动了恻隐之心,因为西片嗅到了,那风中夹杂着的,令西片魂牵梦萦的,隐隐弥漫着的清香!
“这是……难道……是那株药草的香气?!”西片喃喃道,立马反应了过来。他顿时不知从哪里又炸出了精气神来,双眼恢复了应有的明净。西片既已闻到香味,就说明那种药草就在方圆几里内的地方,也说明父亲的生命就在方圆几里内的地方,就等西片去救。容不得西片抱怨天气了,他尽量迈着大步而行,两腿像是有力地摆动的两柄长刀。
西片拨藤揽葛,疾步而行,心中急切,急于找到那神秘的药草。雨水像再也淋不到他身上了似的。不多时,西片喘着气,站在了林子外一处高高的崖壁下。
不知何时西片已走出了那片密林,现在西片站在了一处小坡上,面前是那面屏障般的山壁。他看得很清楚——尽管眼见之处只有瀑布般的雨——那崖壁上,稀稀散散生长着几株雪白的植株,像贝蚌中孕育的珍珠那般明丽,牵动着西片疲惫的心灵。或许是药草有股难以悉述的法力的原因,雨水竟打不蔫它们,它们高傲地对着西片挺立。
“应该……应该就是它们了吧?”西片遥望挂在高处被雨淋的药草,自言自语道。
疥癞游僧说得果真不错,那种药确实生长在悬崖峭壁的高处。崖壁相对地面近乎垂直,光是沿着崖壁向上看,就已经能令人双腿发软了,更别说借着凸起的石头爬上去。但自己都来到这里了,而这雨一时半会儿似乎不会停,家中的父亲可没法像自己一样有时间慢慢等——西片心底如战鼓吹擂,他握紧了拳头,准备冒险爬上去采药。
如此想之,雨水仿佛更凶猛了,透明的水幕宛如倾覆的长舌。西片努力地在石壁上爬行,双眼只盯着长在崖壁顶端的雪白药草,任凭透骨凉的雨水直往自己身上浇,冰冻般的冷意像风暴似的,仿佛要掀开西片的头盖骨一般。西片眼前一阵阵发黑,撑在湿漉漉的石头上的手一次次感到松软无力,内心被痛苦的感觉攫取。他自小恐惧攀高,况在如此湿冷的环境下,每每移动,都像与上天以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西片的鼻头一阵瘙痒。“阿嚏——!”
“啊——”西片惊惧地大叫,口中直喘粗气。就在刚刚,西片实在难以忍受寒冷,遂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这下可不得了,西片在一瞬间意识恍惚,于是撑在石壁上的右手松动了,从湿滑的石面滑下!西片顿时被吓醒了,在掉下去之前伸出左手,又拍在另一块石面上,遂紧紧撑住,直到身体不再剧烈摇晃,才渐渐稳定下来。西片的脸上都没了血色,仿佛一瞬间血液冻凝,一股寒意从脚直延伸至头顶。
终于,西片的手摸到了一株雪白药草,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欣慰。那可是用来救父亲的救命稻草啊,如今它离自己是那么近,触手可及,西片简直都想多看看它几眼了。不愧是珍稀的药草,摸起来柔顺得像丝织一样,指尖的每个毛孔都在放松。两股热泉从西片眼中汩汩冒出,和冰冷的雨水相融。
在崖上采了所有的雪白药草后,西片想着该回去了。但回去的路自己已经记不大清楚了,该如何在茫茫林海中忆起归家的路呢?西片犯了愁。
崖壁上传来“咔嚓”一声,像心头裂出口子来。西片一惊,他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已于事无补,西片的手撑着的石头从石壁上忽然脱落,西片像枝柯上被风雨打下的叶子一般,坠入仿佛无尽的大雨中……
西片顿时呆住了,任自己从几丈高的悬崖上坠落,如同无助的薄樱。西片脑海中第一个产生的念头不是惊恐,亦不是绝望,而是活剜心肝般的遗憾——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父亲再也没法得到救助了;一想到自己将死,甚至还没成家,与遗憾等重的悲伤又涌了上来。
沉重的“扑通”一声响起,西片的黑夜一下子降临了。
…………
“你好?你好?请醒醒好吗?”西片耳畔回荡着清脆的呼声。
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西片想回应,奈何自己浑身无力,连发出声音的能力都变得极弱,只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嗫嚅声。他暂时睁不开眼睛,只能听着那个声音说:“啊,他伤得很重!父亲,快拿出药来!”
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传来,听其说话的声音,应是一个中年男子:“高木!你说的男孩子在哪?”
女孩道:“在这。他失血太多了,仅仅一张纱布止不住!”
“我来看看!”中年男子道。西片感到自己的腿部被翻了个面,钻心的痛楚刻骨铭心。须臾,中年男子语气严肃,说道:“他伤得很重,光用纱布止血不行!高木!对于重伤患你比较懂,你一个人能不能应付这种伤口?”
“嗯……不容乐观。我尽量吧,看这伤势,生还的可能性不大。”女孩似是叹了口气,“那父亲您是先上路?”
“是的。那高木,这男孩拜托你了。能救活,就一定要全力救。”男子嘟嘟囔囔叮嘱了一番,声音不大,西片的意识处于游离的边缘,所以没有听清。随后,便是一阵匆匆远去的脚步声。
四周又重归于静,西片的听觉逐渐变得模糊了。这时,身边那个女孩似乎蹲了下来,而且离西片的脸很近,以西片极微弱的意识,能感到脸上有气息浮动。草药的幽香侵入西片鼻腔,在西片彻底失去意识前,他隐隐听见那个女孩说:
“难道,你是为了采药才爬那么高的……?”
…………
西片再而睁眼之时,眼帘之内净是牛乳般清丽的天空,外加白白嫩嫩的几朵云霓,宛若翀入碧霄的白鸟。眼睛里全是亮色,略无昏暗之处,脸上也是温润润的一大片,像浇在脸上的涌泉,西片能感觉到,那是阳光照耀于脸上的恬适。
稍微转动视线,只见地面尚湿,散落着几瓣粉嫩嫩的樱,挟着些许白里透粉的稚嫩,像是许多落在地上的半融未融的粉雪。樱瓣落在绿油油的青草地上,清纯的白、幼嫩的粉、欲滴的青,三者仿佛天人合一地有机相融,绽放出喧嚣尘世中寻之不得的雅致。西片强撑着抬起一只手,挡在前额面前,只许阳光如水滴般落入指缝——他现在正躺在这青草地上,正努力地回复着意识。
昏厥前的最后一刻,只记得自己隐约听到了某个女孩叹惋的声音,以及那个女孩蹲下来凑近看着自己的声音。西片回忆及此,没来由地在温暖阳光中打了个冷战——正不知那女孩,及那中年男子究竟为何人?常听村中众多白须老翁、银鬓老妇侃侃而谈,说村旁的山林阴冷气极重,正是狐仙鬼怪明出暗躲之地,就连下葬出殡的,或是挖坟掘墓的都避让三分,普通人非有特殊情况绝不得入。今番算是有了“特殊情况”,谁知仍逃不脱阴魂索命的铁律。不过前来索命的鬼魂竟是个声音甜美的女孩身,适才那女孩离自己如此近,想必是鬼魂索命的一种方式吧?西片对死亡似乎也没那么遗憾了。
——怎么可能会了无遗憾?自己的父亲还在家里徒劳等待,而自己却早已悄然离世,真不知父亲和自己在这阴间能不能还像在阳间那般住得惯?
这么想来,西片平复了片刻的心情又躁起来,他对这个陌生之地平白无故地产生了厌恶之情。
“呃啊!呃呃……痛啊……”西片脑袋一阵被电打般的剧痛,一摸,头上痛处湿漉漉的,还有些黏滑。他一愣,把手放在鼻前嗅了嗅,一股花草的芳香径直钻入鼻腔,把西片的脑瓜熏得晕乎乎的。
强忍着痛苦坐起来,西片又看见自己双腿也被涂上了香气四溢的液体,只见双腿因摔伤而变得几乎是血肉模糊,皮下的红色肉质像毛毯卷毛一样翻出来,有一处竟深可见骨。西片吓得浑身震悚,看来自己没有记错,他果然从高处摔了下来,伤势难以想象的严重。以此伤情,这里毋庸置疑是——看上去景致秀色可餐的——阴曹亡魂之归所了。
这时候,西片闻见潺潺水声,像万千响起的小铃。他望去,这才发现碧蓝的天幕下矗立着一株高大的樱树,树上的樱花并不拥簇,而是略有零落,许是方才有阵雨落下,打湿了草地与花瓣,花瓣飘散而落,融入青草中。绕着树干,一条小溪缓缓淌着,现在雨后初霁,阳光像金粉洒在水面上。
西片生前多待在村庄里,何曾见过这番如梦似幻的景象?由此,视线不由得向小溪源头循去,只见溪的源头是个冒着热气的小泉,白雾蒸腾,像拉起的一道帘。这条小溪竟是一条活活的热水。泉中,藏着一个娇而不媚的身影。
西片瞪大了眼睛,有点难以置信。泉离自身并不远,西片极勉强地站立,这才看清了那个身影。那很明显是个女孩(或者说女鬼),光滑的背脊像大片琉璃似的,栗色的长发鬈成髻绾在头上,背对着西片,手在水面上拨出叮当响的声音。西片似是看得呆了,全然忘了伦理,竟等到“女鬼”转过头来,才颤巍巍地转过身去。
他顿时傻了,意识到自己不意间侵犯了“女鬼”的隐私,现在恐怕是发现自己了。西片的牙齿紧咬住下唇,浑身恨不能缩成一团,轻微哆嗦。这时,只听“女鬼”说话了:“呀,你果然醒了。”
西片闭上双眼,大气不出。他委实感到恐惧,自己这才刚到阴间,居然就坏了这伦理纲常——偷看年轻“女鬼”沐浴——也不知这在阴间算不算弥天大罪,难不成会叫厉鬼把自己五马分尸?更可怕的是,这“女鬼”好像就是方才把自己捞入阴间的那只……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女鬼”又问。
“鬼……鬼啊,不对,应该是‘鬼小姐’,我……我不是故意要……!”西片吓得断断续续,但还是强撑着冷静说。他还记得父亲曾教诲他男人在世敢做敢当,做错了就大大方方承认,只要不犯下伤天害理的滔天大罪,说不定对方念自己初犯,网开一面也未可知。
意外地,“女鬼”居然笑了,“哈哈,什么呀,我是在问你有没有感到好些。”
“……啊?”西片呆呆地问,“不……不是,我……我真……真的只是……”
西片不知道的是,身后的“女鬼”无声地笑笑,突然解开了绾起的长发。长发搭在水面上,像栗色的蝶张开翅膀。她抓起放在岸上的白色衣服,从池子中站起来,引来一片“哗啦啦”的水声。
水声入耳,西片心中都有些凉了。或许这“女鬼”说话的方式有点奇特,又或是她厌恶解释,现在她亲自来兴师问罪了。轻盈的脚步声传来,夹有水滴落地的声音。
“还好吗?怎么不说话?”“女鬼”说着,把一只手搭在西片肩上。西片浑身一颤,出于本能,他大叫一声,竟如兔子一般,带伤的腿一蹦三尺高,五尺远,睁大眼睛看向“女鬼”——
猫似的可爱的圆脸,长发如帘,十分乖巧地垂在耳背后。她脸上讪讪地笑着,看着手足无措的西片,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西片眨眨眼睛,嘴部微张,端详着一身白衣、赤脚站在湿湿的地上的女孩。
不过很快,女孩又笑了:“啊,看样子药效不错呢,你现在已经能跳这么远了。你看,你的腿已经恢复了这么多。”
“什么……?‘恢复了这么多’?”西片一惊,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双腿。原来自己的腿远没有看上去伤得那么严重,自己腿内部的组织已经修复完善,之所以看上去血淋淋的,只是因为伤口上的血污没来得及及时清理罢了。
“你刚刚说,‘药效’?这粘稠的液体是药?”西片诧异,连话都能说得利索了。
“当然了。不然,依你的伤势,你根本没办法自愈。当我和我父亲找到你时,你就剩一口气了,处在垂死的边缘,还好我身上带足了药,如若不然,那我也束手无策了。”女孩耸耸肩。
西片闻言相当震惊,脑中只剩混沌般的麻木。他一下子又结巴起来:“你……你是说,我……我……没死,是你救了我?这里……不是阴间?”
女孩怔了片刻,直直盯着西片发愣;西片第一次被女孩儿这么认真地端详,不禁羞赧于色,弱弱地问:“干……干什么?”
“噗,”女孩居然咯咯笑了起来,“哈哈——至于这么害羞吗?我也没说什么啊。”
“谁叫你……谁叫你老盯着我看!”西片不服气地争辩,又问,“那,这里真不是阴间?”
“不是啦,这里还是阳间。我和你都还活得好好的呢。”女孩说着说着又笑了,“你怎么我一说话就脸红啊?看上去好——可爱!”
“可爱?!”西片彻底震惊了,他第一次被别人用这个词语形容,令他受宠若惊——这种词不该是形容猫猫狗狗,或是幼婴之类的吗?
“等等,你说你救了我?”西片换了个话题,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我吗?”女孩望向樱花树,“嗯……应该是出于医者仁心吧。”
“医者?”
“是的,我和父亲都是行脚的医生,偶然路过这片山林,结果遇上了浑身是血的你。”女孩自我介绍道,“我姓高木。你呢?你是本地人么?”
“我?嗯,是的,我就是这里的人,就住在山外的那座小村庄里。我姓西片。”西片对高木说,“不过,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我们这一带的人……”
“那是肯定的啊,我刚刚说了,我们是偶然路过。”高木转身,用手指指向身后的大山。西片循之望去,只见连绵的山脉起伏,如无声的碧波,一眼望去只瞧见蓁蓁谿壑,“我们从一个名叫伊贺的小国而来,三个月前沿着那座山脉,才踏上这片甲贺的土地。”
“伊贺……”西片喃喃自语,他有一回听父亲谈及这个小国。父亲说伊贺和甲贺一样混乱,小国之内,几百个人又是一个小小国,小小国与小小国之间有着打不完的仗,因为要抢粮食。西片还没见识过战斗场面,因为常年居住山野,被战争波及的几率极低。高木说自己来自伊贺,也许她就是因为厌恶了争战不休的生活?西片开始浮想联翩。
这时,一件事像闪电一样把西片从头到脚劈了个遍!他原以为自己死了,结果现在才突然想起,他是来采药的!
“不好!”西片大惊,“我的竹箧呢?我采的药呢?”
高木莞尔道:“你是说,你为了给你父亲治病而采的药?”
“唉?!”西片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怎么说呢……?其实在我们发现你时,从你口袋中发现了一张白纸,上面画着药草的样子,还有许多汉字。”高木一边说,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西片脸上的震惊之色愈来愈浓,“我父亲曾向一个老游僧学过汉话,颇能识几个字,读出这纸上写的是药草的药效和服用方法,以及病人的情况,其中就提到了你和你父亲所住的村庄。”
“老游僧?!”西片一惊,“是不是那个嘴角边一颗黑痣,上边生有三根黑毛的疥癞游僧?!”
“你和他见过吗?”高木继续解释,“说来也巧,在我们来到甲贺之前曾细致研究过路线,得知走出这片山林的必经之路就是那个村庄。虽然我们偶遇了你,但路过你住的村庄却是一定的,所以我父亲赶紧拾起你采的药,抄近道赶到那个村庄,应该来得及治愈你的父亲。至于我,肯定不会任你自生自灭,于是背着你来到这棵樱花树下。”
“所以……所以你累了,就在那个天然的水池里……歇憩?”西片小心翼翼地措辞。
“哈哈,也不是,只是看到这里居然有个天然的热水池,觉得好奇,就进去泡了会儿,没想到半盅茶时不到你就醒了。”高木不知第几次对西片笑了,不知为何,她的笑令西片很舒心,像羽毛飘飘然落入棉花堆。西片也不由自主地对高木笑笑,两个人的笑声和下落的樱瓣组成了粉色的风,旋转、翻飞。
“对了,高木,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儿来呀?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漂亮的地方。”西片心情也好些了,也不避讳以刚得知的“高木”姓氏称呼高木了。
“其实吧,西片,我原本也不知道有这个地方,不过——”高木也以其姓氏称呼西片,“我和父亲听那老游僧谈起过,在这片山林中,有一处高坡生长着一株高大的樱花树,樱花树周围长有几朵白色的小花,将其汁液挤出抹于伤处,可以神奇地使自愈速度大大增加。你昏迷的地方就在那棵樱花树旁边,所以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带你来到这儿啦。”
耳畔忽有风的轻拂,完全不同于先前大雨时的迅猛,此刻的风就如轻声呓语一般,挠得人耳廓痒痒的。躺在地上的樱花忽然像一齐活了过来似的,从大地上苏醒,跳着优雅的曲线在天空下盘旋,越聚越多,组成最轻灵的飘飘长衣。香气经过这么一搅拌,好像更馥郁了,打着旋儿直往西片鼻腔里钻,往西片手脚处游,往西片心窝里淌。看得久了,西片来到高木身旁,想开口,但犹犹豫豫地说:“那……那个,或许初次见面就说这个有点突然,就……就是……呃,感谢……感谢你们父女俩……救了我,还有我父亲……”
“嗯哼?”高木先是有些发愣,听西片这么一说,才淡淡一笑说,“不用这么说啦。我们行医之人,一辈子遇上的病患数不胜数,你只是其中一个。而且作为行脚医生,我们沿途中遇到的与这次类似的情况更是繁多,所以当父亲得知你的情况后,几乎是义不容辞,马不停蹄地赶往村庄了呢。这是责任,没什么了不起。”
“可是……”西片还想说什么,但被高木打断了:“啊,对了,西片,要不要我背你回去啊?恰好父亲告诉过我去你的村子的路。”
“啊?背我回去?什么意思?”西片一愣,然后突然一阵头重脚轻,又一下子栽在地上。
高木有些不好意思,遂边把不省人事的西片抬起来搭在背上,边嘟哝说:“抱歉,一直忘了说了,那种药草是有副作用的,抹了它的汁液之后会使人嗜睡,并且发作得既慢又突然……没办法啦,这下真的只能背回去了……”
高木说着,一步一步地将昏睡的西片小心地背下山去。在两人的身后,风带着樱花肆意缱绻,但似乎又流露出万般不舍,像在挽留这两个奇怪的孩子似的。
三
西片犹记得,那天自己在午夜时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席上,腿上和头上的血污已尽数洗去,只留下长出来的新肉。稍微活动下身子,好像断掉的骨头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比先前还要硬朗。西片一阵欢欣,眼前没来由地浮现出高木笑起来的模样——应该没别的意思,西片暗想——心里忽然又有些黯淡。高木想必已经上路了,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看见她笑了呢?他想着,不知何时才重新入眠。
不过第二天,西片就从父亲口中得知:高木一家不打算继续游历四方了!不仅如此,他们还会长久地居住在这里,成为村中数百人家的一员。
听说,高木父亲的理由是,自己一家已经为避战乱走遍了许多地方,可哪一处也不比这里恬静舒适。孩子母亲也因此死在了这漫漫长途中,显然继续走下去也不是长远之策,遂决定定居。
西片不记得自己听到这消息时是什么表情,但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心境——如同风卷碧叶起,花引彩蝶来,连自己都对此感到茫然。
不过那时的西片,绝对想不到高木令自己印象深刻的东西,绝不只是她的笑容而已。而现在他已完全清楚。
…………
“啪嚓!”西片赤裸着上身,展示出自己小有成就的肌肉,并手持竹刀,劈碎了立在自己面前的一块粗木柴。
看着地面上七零八碎的木柴,西片不无得意地笑笑,又在院子里叠放了五块同样粗的木头,接着瞧准用力点,手起刀落!
“咣咣咣!”刀声过后,五块木头像一棵细树一般从中裂作十块!
西片缓慢而稳地呼吸着,以抚平兴奋的心跳。刚想休息一下,只听身后传来平稳的掌声,每一声像拍在西片的心上。
“哎呀,刀法长进了不少呢,西片。”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说。
西片闻声,欣喜地回过头,果不其然,说话的正是那个白衣的采药女孩。只见高木背着装满药草的竹箱子,在铁匠铺院外站着,嘴角勾出赞赏的角度,轻轻地鼓着掌。她的一身白衣也在风中轻曳,写出西片看不懂的赞美的文字。
“高木!”西片走到院墙外,身上汗气蒸腾,“你回来了!什么时候?”
“刚回来。昨天我们去村外采药去了,村里时不时有人来看病,总不能让病患没药吃。”高木向西片展示自己一整天收获的成果,“西片你这是……?”
“咳,别提了!上午在我爸教我打刀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被父亲骂了一顿,还被罚下午不能出门!真是倒霉!”西片满脸沮丧,“父亲去给邻村人家打刀了,我得在他回来前把昨天学的刀术练一百组,不然我就活不过今晚了……”
“‘活不过今晚’?伯伯他这么严厉吗?”高木忍笑说道。
“高木,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西片挠挠头,“你以前看见过的,我惹我爸生气了,结果他从一旁的枫树上扯下碗口粗的木条,屋前屋后地追我打我,结果屁股肿了两个月,每天晚上只能趴着睡!这次已经算好的了……”
“扑哧!”高木最终没能忍住,“这么惨!”
“呃……!高木你就别火上浇油了!”西片苦着脸说,“还……还有,高木,今天下午能不能不要捉弄我了……我不想被我爸揍啊……”
高木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随后,她对西片说:“对了!西片,要不我们今天下午偷偷出去吧!”
“唉?偷偷出去吗?”西片的舌头抿了抿上唇,“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我可以无视我爸的拳头的话……”
“可你的刀术已经很好了啊,就算一下午不练习也不会怎么样的吧。”高木低声说。
“不是啊,重点不是我的刀术,而是我不想被我爸打啊!真的好疼的!”西片几乎是惨叫了。
“那就这样吧,”高木想到了什么,“我有一个提议。今天我们不偷偷出去了,而是大摇大摆地出去!”
西片瞪大眼睛,刚要说话,高木又立马说:“当然啦,至于之后和你父亲解释的事,就由我来吧。”
“唉?高……高木,你么?”
“是啊,毕竟是我教唆你出去的,难道不应该由我承担责任吗?”高木解释道,“放心好了,该说的话,我会一字不落地对伯伯说的,还会说西片你的肌肉又挺拔了不少呢。”
“不……不用了,这倒不必……”西片脸倏地红了,连忙说,“那……那我需要先洗个澡吗?我现在身上全是汗,怕你碰了不舒服。”
“不需要,过会儿再洗也不迟。”高木诡谲地一笑,使西片不禁咽了口唾沫。
…………
“哦,原来是这样啊,”高木伸展着筋骨道,“你在打刀的时候睡着了,结果做了一个与我决斗的梦?那最后谁赢了?”
西片本还因为擅自跑离家而稍有担忧,但一听高木谈起这个话题,顿时变得兴致勃勃,“哼,高木,跟你说,虽然因为我父亲,那个梦被迫中断了,但毋庸置疑的是是我赢了!”
“是吗?”
“那是!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当时的状况:我俩都用各自的武器飞快地对砍,杀得昏天黑地,但渐渐地,我发现这样的攻击完全没法使我俩分出胜负。于是我强行切断我俩的斩击,从地面一踊三丈,运用刀术‘四番八相’向你俯冲过去!”西片滔滔不绝,越说越快,“别看高木你与我对砍时动作挺迅猛,但当我俯冲而来时,你完全愣在原地不动,像吓傻了一样!呵呵,高木你看,怎么想都是我赢了吧!”
“好厉害。”高木盯着西片发光的眼睛说。
“所以说,”西片用手指天,“这一次的比试,我有足够的信心战胜你,高木!我接受你的挑战!”
“好啊,那就来吧。”高木点点头,“比试规则还记得么?”
“记得。就是以我家门口为起点,三声倒数过后,我们俩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那处长着巨大樱花树的高坡上,并采到今年的第一朵‘连心翎’,先采到者胜。对不对?”西片挑眉道。
“不错。那西片,‘连心翎’的样子还记得吧?”高木看向西片,后者的表情俨然已经稳操胜券一般。
“不就一朵颜色橙黄,外表如爱心的花嘛,这点记性我还是有的。”西片边说边在原地蹦蹦跳跳。虽然明知这是在做热身运动,以把身体活动开,但在高木眼中,说这话的他完全就像支蓄势待发的箭。
高木脸上激起愉悦的涟漪,“好,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西片,三——二——一——跑!”最后那声“跑”字喊得尤其响亮。
话音刚落,只听两声轻快的“咻——”,两阵清风忽然在村庄上轻快地刮起来。西片的耳际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风声为自己呐喊助威。他用余光瞥向高木,只见高木不甘示弱,紧随其后,多年的登高采药生活使她的脚步相当矫健,疾步如飞,且没发出一点声音,仿佛一条轻盈的白纱乘着风,跳起精灵般欢快的舞蹈。而西片由于从小接受父亲的体能训练,跑步之类就如碟中小菜,不在话下,每一步虽然也没有声音,但都如钢铁般有力,宛若精铁经过千番淬炼捶打而成武器,挥出赫赫的鸣雷。他们像两只飞燕在户户人家的房前屋后穿梭,但非常敏捷,完全伤不着别户人家的家伙什物,引得屋檐上酣睡的肥猫又叫了几声,年纪小些的孩童又欢呼了一番,老年人们又频频点头频频赞叹。
当跑至一户小型人家院前时,带起的风引起了在院中逗狗玩的小男孩的兴趣,他好奇地望向两个健步如飞的“大人”。
“你看,你看,我说过的,这村里就属他俩最活泼!”院子里有个老气横秋的老翁对着孙子咕哝。
身旁一个老妇不耐烦地吆喝:“老不死的,闲得没事就帮我择下菜!喂下鸡!你就管别人的闲事来劲儿!跟年轻时候一样没眼色!”
老翁从命,慢吞吞地向后院捱去。见老翁离开,老妇羡慕地看向高木和西片远去的背影,对孙子说道:“你爷爷是想起小时候啦。想当年我俩刚认识的时候也是这样满村疯跑,撞坏了左邻右舍的菜园栏呢。”
…………
西片边跑边思索,照这样跑下去,就像梦里那样,自己就很难稳操胜券了,甚至会很容易被高木反超。要想个办法,至少在距离上甩开高木一二十里,这样的话可以大大增加自己先采到“连心翎”的可能性……这时,他突然想起,前些天高木邀请自己和她一起去采药,两人又一次来到了那片使两人初遇的山林里。
西片担忧地问:“高木……你在林子里左弯右绕,不怕迷路吗?”
“啊哈?哈哈,不会的,采药人日复一日与深山老林打交道,别的平平无奇,最擅长的便是认药和认路。”高木的眼睛像两潭笑起来的湖面,“不用担心的,西片,来甲贺之前我就已经熟知这里的路了,不然我也不会邀请你来的——就拿我们曾经去过的樱花树下举例,有没有看见远处那棵高高的松树?”
“看到了。”
“来,跟我走一遍,以后你想去那里就可以抄近道了哦。”高木粲然道,也不顾西片的表情了,抓起他的手腕,就在深林里奔跑起来——路线,西片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西片的嘴角溢出一丝狡黠。他突然大叫一声“啊呀”,摔倒在地上。冲出几丈远的高木立刻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西片,喊道:“西片!怎么了?”
“我有……我有点不舒服!高木,你先走,我一会就追上来!”西片佯装痛苦道。
“要不要我看看?”高木走近西片,伸出手。
“不需……不需要!你……你先走好了,没有多大事儿,应该……应该一会就好!”西片有些紧张地看着高木朝自己“逼近”的双脚。
高木低头,似乎在权衡取舍。须臾,她抬起头,对西片说:“好吧,那我先走了,你若不疼了就快点追上来哦!”说完,就迈开双腿,像梅花鹿一样飞快地跑开了。
等高木消失在最后一个拐角处,西片像弹簧一般从地面弹起,得意地笑了笑,扭头就向身后的山林跑去。他想象着高木看见自己轻松得胜时的失落且不甘的神色——他从来没见过,也殷切地希望这次能第一次看见。
…………
踩着满地的枯树叶,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西片听着却相当悦耳,像赤脚站在毛绒毯上那样痛快。他如同一只在丛林间上蹿下跳的白毛猴,轻盈地翻越横在路中央的粗树干,就像跨越一条软细绳一般容易轻松。有几个瞬间,他很希望自己真的变成一只白毛猴,能飞一般地抓住坚韧的藤蔓穿梭,使胜利的呼喊久久地回荡林间。
一抬头,只见那棵松树傲然挺立,像随时恭候来客的地标。西片的血液顿时欢呼雀跃起来,这棵松树印证了西片的记忆,说明去往樱花树的近道正是此处。他的视线灵活地扫向各棵被西片提先做过标记的树,那天的场景像飞速翻过的书页,一页页地被此刻的西片所印证。西片慢慢地能看见远处露出一角樱红色的樱花树了。
跑出山林,西片重新踏上了这片如茵的绿草地上,道旁的绿草仍旧苍翠,正如西片初次在绿草地上醒来时所看到的那般。西片一时间意识恍惚,他好久没有踏足这片区域了。他看四周,温润的春风踏着奇妙的鼓点而来,它不知是打翻了哪位士人的墨水,墨水在绿草间洇开,被染成翠色。草纷纷爆青,风拂过,身后留下长长的似在流动着的绿色墨河。西片沿坡路缓缓而上,看着高大的樱花树在自己的视野内徐徐升起,他又忆起,那天在自己苏醒之时,也是满地的樱色水洼,也是纷纷扬扬的樱色雨点,只不过自己这次是完好无缺地来到这里而已。
西片仔细聆听四周,除了熟悉的潺潺水声,并没有其他人走动的声音。他有些不敢相信,高木这回真的来迟了,先到的真的是他,而高木想必还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吧。西片又惊讶又得意,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尝了无数次失败的滋味,也该让自己赢一回了。
樱花树下是绿绸般松软的土地,踩起来相当舒服。按照比试的规矩,这时候应该全力寻找“连心翎”的花朵了。据高木的父亲说,这种药十分难得,虽然在伊贺和甲贺都有分布,但十分稀少,这片山地便是分布地之一,而且只在这棵樱花树下发现过“连心翎”。现在应该正是“连心翎”开花的时候,搜寻难度想来不会太大。
“在哪儿呢……”西片嘀咕着,在地上拨开每一片草查看。但无论是树前还是树后,甚至包括樱花树后的悬崖边上,放眼望去只有大片大片的碧绿,还有零零星星几点樱花,也许是造物主给世界上色时灵感匮乏,大地上全无半点“连心翎”的橙黄,反倒把西片气急了,多了点脸涨起的通红。
眼看胜利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但该死的上天居然又开起了西片最不想被开的玩笑!在这里耽误的时间越多,自己离胜利就越远,西片急得直挠头,和当初找不到救父亲的药草时的心境几乎一样。
樱花树后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西片一惊,赶忙跑到树后查看,眼前的一幕令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只见,那个本该在后面苦苦追赶的女孩居然如弄戏法似的,奇迹般地出现在悬崖边上!不仅如此,当高木走向西片时,西片看清楚了,她手上正握着两朵橙黄色的“连心翎”!
西片像看天外来客似的看着高木。高木似乎早知会如此,不禁莞尔道:“啊,西片,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迷路了呢。”
“这,怎么会……?高木你什么时候来的?在哪里采的花?”在哑然失笑片刻后,西片又恢复了开口说话的能力。他的语速明显地变快了,但之前的快像欢乐的蜂鸟,现在的快则像溃不成军的队伍溃逃。
“不久前吧。”高木嘻嘻笑道,露出一颗尖锐的虎牙,“花则是在樱花树下方的阴翳里采的。但是……”
没等高木说完,西片已经像流星似的钻到树前去了。他在阴凉处左看右看,恨不能把地皮也掀开,可是一无所获。
“没有呀?”西片问道,“你真的是在这里采的吗?”
“哎哟,听我把话说完嘛。”高木看向手中的“连心翎”,“我确实是在那里采的不错,不过今年好像只有这两朵了,所以我就都采咯。”
“也就是说,这片地方……已经没有‘连心翎’了?!”西片顿时明白了。
“就是这样。还有,西片,你刚刚不会借病痛之名偷偷抄近道吧?”高木忽然换了个话题道。
“啊……啊?没……没有……呀……”西片心中“咯噔”一下,顿时虚了。
“不对吧?如果你没有抄近道,那你来得会比现在还要晚很久哦。”高木盯着西片的眼睛看,“可你分明在好久之前就到了。”
“我……!”西片无言以对。他太过低估高木了,本以为高木她只是熟知路线,没想到连走不同的路线所花费的时间都摸得门儿清。西片的脸红得像要烧起来,屈服地缓缓低下来。
这时,高木出言道:“好啦,我也没有资格说你,因为我也抄近道了。”
“什么?高木你也……?”西片抬起头,对上高木的视线。
“我好像说过的吧?我来甲贺之前就已经熟知这里的路了。换句话说,这地方有哪条近路是我不知道的呢?”高木的语气缓得像风,“我可是采药人,凭借认路的本事,我选了条近得多的小路,很快就到了这里。”
“可我先前来的时候,在树前树后都找了一圈,没看见你啊。”
“那是因为我躲在了悬崖下面。”
“悬崖……下面?”西片脑中一片空白。
“是的。你过来看,”高木招呼西片过来,“这悬崖的崖壁上,是不是有个突出的地方,像平台?这平台刚好够我一人躺下。平台内处刚好又有一个凹陷处,所以方才我一直躺在上面,没发出一点声音。”
“原来如此……难怪我一个人也没看见!”西片恍然大悟。“原来你早就来了,只不过一直躲在这个死角!”
“这样一来,这次获胜的人是谁呢?”高木闭上眼睛,像准备接受徽章的武士。
西片的下唇快被上排牙齿咬烂了,他不甘地死死盯住地面,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狩获的猎物活了过来,一跃而起逃之夭夭一般。他十分沮丧地说道:“胜者是……高木。”
说完,西片像从桶中泼出去的水,在地上一下子跳起老高,然后“啪”地瘫倒在地上,懊丧着说:“唉——不甘心呐!明明这次马上就能赢了的……怎么每次都会在最后掉链子啊……可恶!”
高木这时走过来,盘腿坐在躺着的西片旁边。西片看向她,只见高木左手拿一朵“连心翎”,右手递给西片另一朵,道:“给你。饿了吧?”
“啊呀?”西片呆呆地看着那朵“连心翎”,再看看满脸关切的高木,一时间不知该接还是不接。但望着那双如洒上晨晖的湖面般的眼睛,他找不到不笑纳的借口。尽管很疑惑,但是西片还是说了声“谢谢”,接过那朵清香四溢的花。
“由于我们在比赛中都犯了规,抄了近道,所以……”高木将“连心翎”凑近嗅了嗅,“作为惩罚,这两朵花我们都得吃掉哦。”
“吃掉?!”西片顿时坐直了,“这种花能生吃吗?”
“虽然‘连心翎’最大的作用还是熬汤治病,但生吃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呢。”高木轻轻摘下花朵的一小瓣,放进嘴里含了含,脸上仿佛溢出蜜汁来,“很好吃的,西片。你也尝尝嘛。”
西片闻言,也效仿高木的做法,摘下一小瓣,放进嘴里含着。霎时间,如丝如缕的清甜从花瓣中释放出来,站在西片的舌尖,“叮叮咚咚”像小球似的雀跃,一边跳,一边还编织着奇妙的味觉语言,仿佛连耳朵都能因其愉悦。凉凉的汁水甘甜可口,之前长跑的劳累和败北的失落好像都被它洗濯干净了——“好甜!”这是西片情不自禁的感叹。
“还有一件事,西片你想不想听?”高木怜爱地看着西片如满天星辰般的目光,对他说。
“还有?!想!想啊!”西片激动地都站起来了,声音也提高了不少,活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小孩子,身上像镶着个太阳似的。
“啪!”高木轻动手指,只听清脆悦耳的一声响指,如同演出开始时的前奏乐。西片听那响指入了迷,竟迟迟地发觉,面前的那株樱花树上,百千朵樱花悄然怒放!他呆住了,不由自主地走向那棵树下,看着樱花们像睁开一双双新生儿的璀璨眼睛那样张开面庞,像初临世界时放声啼哭那样无私地释放芳香,像拥有翅膀的雏鸟那样轻飘飘地落下,落在地上,溪上,以及西片恍如神游的脸上。他伸出手,好像容许天使驻足于自己的双掌上,几片花瓣乖巧地躺进手心中一动不动。高木走过来,笑眯眯地对西片说道:“怎么样?神不神奇?”
“神奇!太漂亮了!”西片往高木靠近了一步,“高木你还有这种法力?”
“不是法力,我只是恰好知道,这棵樱花树会在这个时候下一阵樱雨而已。每年都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我这次只是碰巧猜对了。”高木解释,“好了,既然西片不再不高兴,那我也轻松了呢。”
“嗯?”
“啊,对了,西片,你方才是不是说你还没洗澡?”高木突然问道。
“你这么一说……确实。”西片抖抖身子,让汗液顺着身体成股流下。本来因为舞刀,西片就已经大汗淋漓,再加上这一场比试,他更觉得自己像泡在黏糊糊的液体里。西片突然想到了什么,他问高木:“等等,你不会是想……”
“正巧,我也流了不少汗。”高木望向不远处的热泉水,“西片,要不要和我一起在里面洗洗啊?”
西片先是呆楞了一会儿,片刻之后大喊起来。“什么?!你是说……一起洗?!”西片怀疑自己耳朵忽然失聪了,几乎脱口而出。脑反应过来的速度甚至不及语言,话已全部出口,自己的两颊才慢悠悠地红起来。
“是啊,反正这地方只有我们,别人看不到。”高木忍住笑,看样子准备动手脱衣服了,“你也脱了衣服下来吧。”
“这……这……这不是……别人看不看得到的问题啊!关键是我……”
划破空气的尖锐声音忽然传来!西片还没看清楚,一根银色的针状物就擦着他的鼻尖呼啸而过!接着沉闷的“咚”的一声响起,针状物直挺挺地扎在樱花树身上!
两人都被吓到了,尤其是西片。他麻木了半秒,随后连忙跑到樱花树边查看情况。原来针状物是一根极尖锐的细丝,十几寸长,却扎入樱花树数寸之深。西片顿时起了一身冷汗,要是这根细丝的轨迹偏了哪怕一寸,自己也会被它贯穿!他脑中变得混乱不堪,他很确定这并非高木所为,高木绝对不会开这样恶劣的玩笑。
高木倒是变了颜色。她来不及庆幸方才那一针没有伤到西片,因为她顿时便反应过来这是谁会用的招数!
果然,身后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嗬,看哪,弟兄们!我们不小心坏了这对小鸳鸯的好事儿啦!”
西片闻言,霎时间怒不可遏,他气呼呼地走到高木身边,瞪着从不远处大摇大摆走来的五个痞子。他刚想上前理论,却被高木拦住。西片疑惑地望着高木,只见高木的眼神分明在说:“不要过去,他们有武器!”
五个痞子居然和高木和西片差不多大,一个个生得狼头豹眼,虎背熊腰,看上去绝非善类,也绝非三两句话就能打发的。为首的那个走在最中间,最为猥琐狼犺,还穿着一半兽皮一半从别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他瞥了眼西片,又用目光舔了舔高木,干笑两声。双方互相瞪眼,谁也不说话。这令西片不由得想起肉食动物对峙的场景,仿佛方圆一里内,空气也无权流动,令人窒息。
西片飞快地用唇语问:“他们是谁?”
“他们是游走于伊贺和甲贺之间的盗匪,数量既多又很凶残。他们算是战争的余孽,因为抢不到粮食,就只得打劫过路的普通人。我和父亲曾在甲贺的边界遭遇过他们,我母亲就是被他们……用刚刚对你使用的那根东西……”高木用唇语回答,面色由煞白逐渐转向阴沉。西片心里微微一怔,遂轻声对高木说:“没事的,高木。看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
不知是视而不见还是根本就没看见,为首的盗匪竟一声不吭地站在对面看他们俩交谈,像座雕塑,后面的四个跟班也一动不动,应该是在静候指令。不过指令很快就来了,为首的盗匪脑袋稍稍一甩,后面四个人的大刀就“唰”地全部抽出来,寒光像要抽打在西片的脸上。他现在只恨这地方离村子太远,哪怕西片从村子跑过来也花了一个时辰,就算他喊嘶喉咙也无济于事。
西片其实没多大自信,一是他手无寸铁,二是他不敢保证自己肉搏的本领足以带他们应付这些男孩的攻击。他们的大刀西片见过,父亲不知打过多少这种刀,削铁如泥,砍在身上就会血流满地。但情况所迫,再危险也得上,他总不能和对方比谁先饿死。
为首的忽然笑了——他的嘴角裂得极开,像被刀割了似的,西片满心嫌恶——瓮声瓮气地说:“实在抱歉打扰你俩的好事,但有些事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委屈下你们,扫了你们的雅兴……”他边说边上前逼近,四个跟班亦随之上前。
西片和高木被迫后退。只听为首的继续说:“你们应该也清楚,小的我只是个劫些买路银的,不害命。我实在是饥寒交迫得受不了了,只好来这里碰碰运气,谁知正好遇上你们俩……”
不知何时,西片和高木退到了尽头,两人的后背都抵在了樱花树上。为首的笑得更难看了,干笑道:“所以小兄弟,看在缘分,你也周济一下我,日后相见了也好有个照应……”
西片在地上拾起几片边缘带刺的叶子,悄悄放进上衣口袋里。
为首的收敛起笑容,用伊贺方言对跟班道:“留那女孩,男孩杀了。”
西片随高木学过一点伊贺话,勉勉强强能熟络几句,而那为首的说出来的话西片却听得一清二楚。所谓“买路银”就是个幌子,他们想的只是吃西片的肉,顺便玩玩高木。西片满腔的火气正要炸出来,只见四个跟班挥舞大刀飞旋而来!
“高木!你打左边两个,我打右边!”西片迅速下令。高木闻令,立马从情绪中挣脱出来,褐色的双目染上几层翻涌着的红。她总是要在悬崖峭壁上爬来爬去,所以身手也不凡。
一个跟班跳起几尺高,照着西片的脑袋往下劈。西片侧身闪过,同时父亲教过的实战动作像海潮般在脑海中涨起……见劈了个空,跟班伏在地上,像被旋风扫起的落叶一般跳起来,雪白的大刀幽灵般砍向西片的双腿。西片跃起,和腾起的跟班正好形成一上一下的高度差,借此,西片将身一探,在空中划出翻转的曲线,右掌借力狠狠一顶,大刀像鸟儿飞了出去。二人落地,几乎同时转身,同时挥出凌厉的直拳,重重撞在一起。跟班将身一闪,如棕熊般朝西片一抱,西片见状,左腿抵在樱花树上用力一蹬,灵活地转了个角度,右腿锁在对方的咽喉,稳住后,在极短的时间差内左腿一收,也架在了跟班脖颈上。恰在这时,另一个跟班从西片身后闪出,大刀像巨牙啃向西片的后背!
白光飞来,准确无误地贯穿了挥刀的跟班!西片一惊,扭动胯下跟班的脖颈回头看。原来是高木救了他!只见高木气喘吁吁,她原本和左边两个跟班打得不可开交,见西片即将受到攻击,她不顾一切脱离战斗,拾起被西片击落的大刀,朝偷袭西片的跟班投掷过去!但这也给了另两个跟班可乘之机,两把刀向高木的头削去……就在这时,西片掏出方才入兜的叶子,挑出两片,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两片叶子便循各自的直线直冲而去,每片都正好插进一个跟班的面门。西片胯下的跟班已经被勒出了白沫,西片决定不下死手,从他身上跳下来。跟班晃了晃,像巨石一样沉重倒地。
看着自己手上突然多出的这么多条人命,西片和高木都有些惊恐。再看那个为首的,脸色白得像石灰一样。他嚎叫一番,朝西片猛冲过来!
又一片叶子飞去,正中那人的右眼!为首的高声惨叫着,不敢拔出坚硬的叶子,以免大量鲜血汩汩涌出。他痛苦地用仅剩的一只眼睛,失魂落魄地向山下跑去。
战斗进行得很快,前后不超过五分钟,但却让西片和高木身心俱疲。西片这下真的只能瘫软在地上了,像一摊化开的冰。高木看了看自己的手,感觉有些发抖。
“没事的,高木……只是自卫……只是自卫……”西片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着。
“你刚刚……用了‘镖叶’?”高木轻声问。
“嗯……你昨天教我的……”西片克制自己弥漫的恐惧心理,“那东西很硬,既可药用,又可自卫……”
高木黯然地叹了口气,似乎在哀叹不该进行这场比试。“那……这些尸体呢?”
“找村里的大人帮忙处理吧。”西片也叹着气,不知是为逝去的生命哀悼,还是在为接下来的大量的解释工作发愁。
夕阳开始下坠了。血红的落日散发橘黄色的日光,照在两人跌跌撞撞往村子走去的背影。尽管西片安慰自己“这只是自卫”,但很显然收效甚微。身后,几朵樱花落寞地落在冰冷的尸体旁,粉红色映照得十分黯淡,像小孩子耷拉住了脸似的。
四
不知从几年前开始,甲贺就一直就有一种传闻,像瘟疫一样恣意地在人人口中传播着,经久不衰:伊贺和甲贺这两个地方就是两头互相觊觎的狮子,迟早有扑上去相互撕咬的那天。当时那些把这种传闻当玩笑传的民众,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种事会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
战争在三年前爆发了,就像一头巨龙苏醒一般迅速而猛烈,两国人民都措手不及。先是伊贺境内,大大小小的异军如雨后春笋般涌起;再是甲贺边境的很多村镇和城市——尤其是离伊贺边境比较近的地方——都遭到了血洗和屠杀,就像是众多阴司鬼魂一夜之间全部涌入人间兴风作浪了似的。有人猜测,这场战争的爆发,很可能是两国本就混乱不堪的社会环境长久发酵所致。
伊贺的军队力量显然雄于甲贺,战争不到一年,甲贺的边境一层层地被突破,像一块大肉正被尖矛一点点刺穿一样,甲贺人民因此死伤无数。但甲贺也并非等闲之辈,战争的第二年,甲贺军队就不断地找机会突破敌方防线,同时猛烈反攻,收效颇丰,甲贺军队捷报频传,收复了不少失地。在那之后,两国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对峙状态。
就在人们猜测双方会不会因此选择议和时,又有一则令人失望的消息传来——伊贺人不但不选择议和,反倒还有蠢蠢欲动之势,近几天其军队正不断骚扰边境地区。更糟的是,甲贺军队已经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实力大不如前,若伊贺人再发动大规模的进攻,恐怕他们就只有溃败一条路走了。
明天,就是战争第四个年头的开始。
“集合!”浑厚的号令声像战鼓一样,擂得周围的山峦争相呼应。士兵们本都还想互相多聊会儿,但军令一出,不得不从,他们刀剑入鞘般迅速归队站好。
西片像雄狮一样扫视整个队伍。看着一个个面容和自己一般尚还稚嫩的少年们被迫手持沉重的兵器,他的内心就一阵阵发酸发痛——他们都刚成年。当然,这种情绪肯定不会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西片眉头一皱,对着后排一个不高不矮的少年喝道:“青木!”
名叫青木的少年闻声,顿时一脸惶恐不安。西片又一声断喝:“出列!”
青木不敢怠慢,他规规矩矩地迅速出列,站在西片面前。西片上下打量他,目光直刺青木腰上的挎刀。
“限你在一秒内,拔刀出鞘,且挥舞给我看!”西片严肃地下令。
青木一惊,立刻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可是军令如山,他只好硬着头皮,用训练过无数次的拔刀动作拔刀。可想而知,由于刀鞘的佩戴方式有问题,拔刀时很不顺手,再加上刀插入鞘过紧,青木用手“吭哧吭哧”了半天,才艰难地把刀拔出来,还差点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有几个士兵偷笑起来,被西片极具杀伤力的眼神喝止了。西片转而面向青木,严厉地质问:“为什么用了这么久?”
“刀……刀鞘的位置佩戴错误!以及……以及刀插得太紧,难以拔出!”青木紧张万分,但还是高声地回答。
“你的身份是什么?是士兵!士兵在战场上除了要奋勇杀敌,就是要让自己能够最大程度地长久活着!”西片紧盯着青木发颤的瞳孔,咄斥道,“战场上瞬息万变,任何失误或怠惰都会成为致命的因素!你要做的,就是能在第一时间拔出刀来,砍杀身旁的敌人,或击飞朝你飞来的利箭!似你这般刀插入鞘,难道是坐等敌人收割你的头颅么?”
青木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完全不敢多说一句话。周围的士兵也个个唬出一身冷汗。
西片呵斥完,见青木诚心知错,神色缓和了些,但语气仍旧不容置辩:“青木,虽然我俩从小一起玩到大,算是情同手足,但是战争时期,我不希望你因自己的不认真而白白牺牲。不然,你岂非让我这个苟当将军的落得个‘尸位素餐’的骂名?”
“是!西片将军!”青木抬起头,俨然一只不怕虎的小牛犊。
“归队!”西片命令道。
…………
如今的西片,是甲贺军队丙小队的将军了。队伍驻扎在一座因遭血洗而荒废了的死村,主要任务是守住这道防线,因为防线之后就是内陆地区,有成千上万的人民水深火热着——当然,要是敌方溃退,那么他们就得一路追击敌人至此地边界了,甲乙两队会在那里进行最后的歼灭。敌方军队——也就是伊贺甲小队——就在村子对面的小山包后面安营扎寨,由于受地势条件限制,双方在这里对峙了近半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西片每天就坐在一间破粮仓里——这是他选定的将军帐——翻阅着前线甲乙两小队送来的战况报告。报告上,死伤人数、占地失地等数据触目惊心,每当西片看得久了,就得揉揉太阳穴缓和缓和。
他不禁回想起三年前。
那原本是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前线战争还没波及到村庄。西片本和高木平凡地生活着,直到突然传来甲贺防线被层层突破,以及要新一轮征兵入伍的消息。西片父亲和高木父亲早在战争的第一个月就战死了,作为西片家最后的男人,刚成年的他被迫披上了戎装。
在临行时,同行的男孩们都哭得天昏地暗,西片是少有的镇静的人之一,但脸上的表情十分失落,像秋天时落下的枯叶。原因很简单,那天西片本打算找机会向高木表达爱意的,却被这征兵碍了事。队伍马上要出发了,当西片最后再望向这座哺育了他的村庄时,高木远远跑来,像往常那样笑着,只对着西片说了两句话:
“西片的心意,我已经收到了。我会一直等着的哦,等着西片你凯旋的那天。”
西片不知道,高木所说的“心意”究竟是看穿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还是仅仅只是一句平常的捉弄话语,高木说这话的时候笑得跟平常一般灿烂,纯得仿佛是毫无杂质的甘泉一样。可就是这两句话成为了西片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精神支柱,若不然,他没法想象自己如何在血腥的战场上生存,更别说一路走到将军的位置。如今战争的第四年要来了,自己还要让高木苦等多久呢?
油灯忽闪忽闪的,像一条即将流逝的生命。西片正想换根灯芯,只听风透入破粮仓吹过,“呼”的一声,粮仓暗了下去。
…………
几日后,西片把青木叫到粮仓里,对接下来的防卫战进行了交谈。
“……依将军之意,现在对面敌营暗流涌动,所以您委我以重任,以枕戈待旦?”青木小心翼翼地问。
“说话这么恭敬做什么?叫我西片就可以了。”西片笑道,“是啊,你想必也知道,对面近几天的动静真是越来越大了,好像我们并不存在似的……为此我有预感,双方开战只是时间问题了,而且不会很远。敌方既敢这么嚣张,定是做了充足准备。”
西片将右臂搭在青木右肩,继续说:“青木,你小时候就极擅远射,所以我特意这么安排……反正你不适合砍杀,说不定射手更适合你。”
青木的眼中滑过一丝亮光。他像长枪一样绷直了,高声回应道:“明白!青木将誓死追在将军您的马后!”
“你看你,说了别那么叫我。”西片苦笑,“那你好好休息去吧,很抱歉大晚上的叫你起来。”
…………
一切正像西片所说,战斗果真在不久后打响了。但所有人都没想到它来得如此之快,就像细长的游蛇倏地爬到人身上,迅雷不及掩耳般咬住人的脖颈。
“快!快!跟上!”战场上,声嘶力竭的喊叫此起彼伏,“用刀砍!小心箭!”
无数支箭在战场上空横冲直撞,像是饿疯了的蝗虫左右乱窜。不少利箭如同恶狼扑兔,钻进将士们的身体里;少数箭则被身手敏捷的士兵一刀挥开。支支箭柄刹那间交织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形状,空气被撕裂的叫声不绝于耳。除了箭支飞窜的高空,大地上仍无一处不触目惊心,步兵和骑兵们肆意地挥舞绽放寒芒的刀枪,像在挥动死神的藤条,抽打者释放死亡和恐怖,被抽打者释放鲜血和惨叫。一个士兵亲眼看见面前的队友被箭贯穿了咽喉,吓得拿刀的手都不太稳了,但他再也来不及继续冲上前去,因为敌军的骑兵从后面闪电般掣出,挥刀割下了士兵的头颅。
西片将大刀旋转着挥舞,霎时间,包围住他的敌军像稻草似的接连倒下。有个敌兵的大动脉被割裂,顿时血如泉涌,浓浓的血雾飘散在四周,西片眼前像突然开了朵殷红的大花。
大花中央,慑人的银光刺破视线!西片吃了一惊,出于本能地抽刀砍去,只听“砰当”一声响,被打弯的箭支飞向一旁。西片沉稳地长出一口气,可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策马扬鞭,西片迅速转过身。还未喘口气的工夫,面前一个血红着眼的敌人像头犀牛似的冲过来,仿佛要用牙齿撕裂西片的咽喉。西片眼疾手快,在对方掣出白光的同时,横刀抵住对方的砍杀。就在这时,不远处石块后,一个怒吼着的魁梧壮汉诡秘地跳出来,宽大的刀片直逼西片后脑!西片心头一紧,显然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了!
“哐!哐!哐!”三声骤响,最后一响正中与西片死抵的敌兵脑门上,敌兵大叫一声,顿时人仰马翻,扬起道道尘土。西片似乎猜到了是谁,再看壮汉,只见他身上连中两箭,一箭中于咽喉,一箭中于心口。
“青木!好!”西片边刀杀敌军,边高声赞叹。
青木无声地笑了笑,一把撞翻爬上高处的敌人,敌人嚎叫着翻滚下去;自己则快活地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继续伏击于高处,向四下射出致命的银光。
鏖战多时,敌人吱哇乱叫着退向后头的山包。西片正砍杀落了单的敌军,只听高处的青木大声提醒:“西片将军!敌人向东去了!”
西片向东看去,敌军的战旗和车辙混乱不堪地散落一地,东面还影影绰绰传来敌人大喊大叫的声音。西片看了眼高处拿着弩的青木,说道:“注意伏击!注意和其他四名射手配合!”随后向己方剩余的士兵喊:“向东!追歼敌人!”
青木站在高处,回头对四个射手道:“都来了!”
…………
甲贺丙小队一路追击着,沿路或杀或俘了不少伊贺军队的人。西片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伊贺人留下的车辙,时不时警惕地提醒己方士兵注意四周。偶尔会遇上许多伊贺人断后,他们和丙小队进行十分短暂的战斗,却无不是以丙小队的胜利作终。丙小队的士气涨了不少,不过西片倒没有太过兴奋,他不觉得伊贺人会被自己打得如此狼狈,所以没有追得太紧——当然,若真是这样,那倒求之不得。
两军穿过层层密林,不知何时来到了一处较窄的山坳里。西片一声“停下”,后面的士兵立刻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都看见了前方的伊贺士兵掉转了方向,武器的尖端又一次朝向了自己。
双方又成了两柄矛相对的两端。西片沉住气,盯着对面看,但没找到疑似将军或首领的人物,是死在先前的战斗里了么?或是被隐藏在了后面?他们这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准备决一死战?太多问题了。刚刚丙小队一直被敌人带着跑,西片总觉得有点不对。
可现在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上了。西片的手握紧了刀柄……
伊贺士兵们用伊贺方言大声喊出了一句话,西片听懂了,那句话很简单:“都一起上!”
西片也将刀指向前方,下令道:“一起上!”
刀光寒寒,剑影惨白,两支队伍像两支相对飞行的箭,箭尖对着箭尖。战斗又打响了,双方的人数都不如之前多,但凶残的场景仍不输于任何一次小的战役,“乒乒乓乓”的尖锐声音像双方共同奏出的安魂曲。
但很快,西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从战斗开始就不明白到底哪里又不对劲,直到方才才想通。他发白的双眼看向上方的高地——上面不知何时多了几十颗狰狞的人头,像从黄泉比良坂爬出来的亡魂。
“箭!别伤了将军!”上面的伊贺士兵用伊贺方言喊道。
呼啸声骤起,天上细蛇般的箭雨轰然而下,像死亡开始收割生命的稻谷。丙小队措手不及,在箭雨射下的一瞬间,就有数十人中箭倒地。
“森!”西片听见队伍里有人大声喊。很快,喊叫的声音就被惨叫代替了,像是要在西片心里抓出血痕来。
那惨叫声,以及它所呼喊的姓氏“森”,西片都认识。那两个人一个姓橘,一个姓森,小时候和西片和高木的关系都不错。在应征入伍后的第一夜,他们俩哭得最凶。结果第一阵箭雨,就永远地带走了他们俩,以及许多此刻接连倒下的战友们。
呼喊姓氏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有的是喊朋友的,有的则是喊自己的姓氏,但每个姓氏西片都烂熟于心,此时的呼喊却丝毫没有战友们之间的亲热,而是充斥着恐惧和痛苦。哭声很快就传来了。
西片想高呼“隐蔽”,却立马发现,在这个无遮无蔽的山坳里,每个人都是移动的活靶子。
“都给我长点眼睛再射!藤田将军有令,别要了那个将军的命!谁杀了就用谁的命来抵!”上方一个粗犷的声音用方言大声说。
箭雨下得很快,一分钟不到,战场上就完全没了声音——除了西片的刀无力地摩擦地面的响声。
他呆呆地望着满身脓血的自己,没敢回头看满地战友们的尸体。但即便不看,浓郁的血腥气依旧会提醒着他——丙小队全军覆没了。他无数次想过要救,可在这样的地势条件下,救了谁也没用,谁也没法救。
山坳里忽然传来了沸腾的人声。西片渐渐觉得头重脚轻,抑制不住的眩晕感冲上脑门。不知从何处闪出许多伊贺士兵把他按在了地上,西片甚至无力反抗。越来越多的伊贺士兵从各个地方钻了出来,每个人都在用伊贺话飞快地讲着,西片听不懂了,但欢欣的语气是肯定的。
抽刀声。血溅声。
西片榨出最后的力量睁大眼睛,看见了他至死也没能忘记的一幕——只见几个手拿大刀的士兵,嬉笑着指着丙小队队友的尸体,交谈着什么。忽然,一个拿刀的手起刀落,只听“咔嚓”一声,战友的头颅像被斩断的木头那样落在地上。西片明白了,他们这是要割首邀功。越来越多的头颅被割下,堆在一处,西片看得分明,个个脸上沾满了血污,以及震惊、恐慌、痛苦的神情。有些头颅只剩半边了,有的已经毁坏到认不出来,有的则被箭扎成了刺猬。
西片又昏了过去,耳边仿佛只剩下了切割声和嬉笑声。
…………
“死了?”
“瞎说,分明是昏迷了。你可别乱讲,要是他真死了,我们还不得切腹谢罪啊?”
“他妈的还用你说?你说藤田将军也是,怎么对这甲贺军队的将领这么感兴趣,三令五申要我们留他活口。”
“咳,关我们什么事。藤田将军的事,你去问他?”
“你们两个再多嘴,不用将军下令,我来帮你们切腹。”
那两个叽里咕噜的声音安静了。就在两人交谈间,西片悠悠转醒,尽力恢复着模糊的视线。他现在浑身被绑,像颗人形的粽子,毫无挣脱之力,只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偷瞄着四处看看,这里似乎是将军的营帐。
“禀将军,您要的敌方将领我已生擒带来,请问如何处置?要不要安排刽子手?”那个在战场高处出现过的粗犷声音,此刻正对着营帐里的人影询问。西片努力想看清那个人影,却什么也没看清。
那人沉吟良久,像审视猎物似的审视西片。很久他才开口,西片意识到那种声音自己像在哪听过:“先把那个人叫进来。我想听听这位敌方将领的声音。”
西片的头被一只大手扭过去,看向敞开着的帐门。须臾,令西片震惊不已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是青木!
“别来无恙啊,西片——将军。”青木冷笑着,注视着两眼一阵阵发黑的西片。
“怎么……怎么是你?你明明……”西片沙哑着声音说。
“惊讶是吗?也是。”青木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废话了,我就摆明了跟你说。对,我是伊贺人,却在甲贺生活了许多年。”
“为什么?”西片几乎没力气怒吼了。他多希望这是梦,一场做了四年的梦,等他一醒来,伙伴们还是那些伙伴们,谁也没死,自己仍可以向高木表示心意。
“我父亲为了侦察敌情,特意隐在那个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村子里好多年,包括我。对,没错,这场战争十几年前就开始了,只不过没有杀戮罢了。”青木的语气像没了温度。
“所以……所以你告诉我敌人向东逃去……那口哨声也是信号……”西片都明白了,“那四个射手……被你杀了?尸体呢?”
“所有人的尸体都被扔在林子里任其腐败了。而头颅都被割了下来,现在都在外边晾着,一时半会儿应该还晒不干。”青木无所谓地说,指了指帐外。
“混——账——”西片声嘶力竭,想要站起来,被旁边的士兵一鞭子抽倒在地。
这时,一直沉默的那人突然插话道:“好了,叙旧到此为止。你做得很好,青木,伊贺人永远记得你们父子俩十几年来不可埋没的功绩。”
“谢将军。”青木毕恭毕敬地说,就像当初对西片说话那样。
那人起身,招呼左右的侍卫道:“派四个人押着这位将领,和我一起到外面。”
“是准备行刑吗?我这就去叫刽子手过来。”一个侍卫道。
“不。我,只是想带我的老朋友四处走走。”那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脸疑惑的西片。西片旁边的士兵抓起西片的脑袋,照着自己的膝盖用力一顶,把西片顶晕过去。
…………
等西片再次醒来的时候,站在眼前的是营帐里的那个人。那人背对着西片,似乎预测到西片会醒,于是慢悠悠地说:“好了,西片,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那人转过身来,西片的视线刚一接触上去,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那个藤田将军,居然就是当年被西片的“镖叶”射瞎了右眼的盗匪首领!
藤田阴笑两声,和当初的干笑完全不同了,说道:“西片啊,瞧你那表情,你这么惊讶做什么?你我又不是第一次相见了,好歹有点旧友重逢的意思嘛。”
“你……你……”西片开始浑身发抖。
“惊讶对不对?我区区一个‘劫些买路银的’,居然当上了伊贺甲小队的将军,还把当初射瞎我眼的你玩弄于股掌之中!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藤田完全不顾押着西片的士兵,嘻嘻哈哈地又蹦又跳。
西片不在乎他的嘲讽,现在他只有一个问题。“高……高木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别急。就知道你要问这个,这不是带你来了嘛!”藤田指了指身后的废墟。
西片看了眼面前的废墟,愣住了——虽然只剩下了残垣断壁,但通过周围的山峦可以看出,这片毫无生机的地方,就是生他养他的故乡村庄!西片哽咽着望着村中的一切——昔日富有乡村气息的茅草屋被烧得黢黑,瓦房被砸得稀烂;西片和高木常来丢石子儿玩的池塘水,再也不见往日的澄澈,浑浊的红色代替一切,隐隐约约好像还有浮尸;远处竖立的一杵大木桩上,挂着许许多多已风干了的裸尸,要么断了臂膊手足,要么被剜去了心肝,像被钩子钩住了的鱼干;西片没找到自己和高木的房屋,恐怕已经成为废墟中的一部分了。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神打翻了死亡之水,大水漫上这个村庄所致。
“我可以告诉你这里发生了什么。”藤田自作哀状,望向那些废墟,“就在这个村庄的男人被征走之后不到三周,我率领的其中一支队伍逃脱围剿的伊贺军队血洗了这里。这个村子当时只剩些妇女小孩,以及走都走不动的老人,所以攻下这里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攻下这里后,那军队由于没人追杀,便为所欲为,先是杀了村中全部老人和大部分小孩,小孩之中的美人胚子就和妇女们一起,像被豢养的肥猪那样,被关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过着狗彘不如的生活。呵呵……
“什么叫‘狗彘不如’呢?就是被迫卖肉卖淫。那些女人和女孩啊,白天就被分批送给各个士兵,任他们处置;晚上呢,就集中在一起,被每个士兵轮番强奸!哈哈哈……太他妈刺激了!至于反抗的,稍微丑点的就直接杀了,漂亮点的就鞭打一番,若不思悔改,自然只有死。
“你的高木就是反抗的人之一。她很漂亮,几乎得到了所有士兵的垂涎,有人甚至因此发生内讧打起来。在经历了三次鞭打之后,虚弱的她已经到了垂死的边缘。
“可惜呀,她最后还是难逃一死。谁也没想到那个女孩竟能爆发出这么强的力量!就在她被强奸的第十个晚上,她趁强奸她的士兵手淫的时候夺了他的大刀,杀了他,然后拼尽全力跑到屋外的一口深井旁,投井身亡了!哈哈……真是可歌可泣呀!……”
西片像双眼血红的鬣狗,恨不能用牙齿撕咬下他的每一寸皮肤。他每听一个字,脖颈上的青筋就更明显,喉咙中的低吼就越响,他的眼中仿佛喷射出火花和血的混合物体,每颗牙齿都气得发抖,拳头紧握,指甲抓出血来。
“来都来了,我又有一个想法!”藤田兴奋地说,“把他带上,我们去一个地方。”
这次他们没有踢晕西片,而是让他眼看着自己被带去那个地方。被拖在熟悉的路上,西片渐渐明白自己的归宿会在哪里了。
西片被带到当年的那棵樱花树下。现在夕阳西坠,跟当年西片和高木两人离开时的场景大同小异。青草苍翠,野芳幽香,落樱稚嫩,依然是这三种明亮鲜丽的元素构成了这片景致的主体,这里美得像是毫不被战争波及的世外桃源。但现在,薄薄的余晖像是皲裂枯瘦的大手抚摸着这片沃土,风也不愿驻留,只是远远地叹息。一切都像被打上了死亡般的寒霜。
藤田指了指地上的几个被埋上的土坑,“这里,埋葬着我那被你和高木杀死的四个弟兄。而这里……”
他走到樱花树旁边的位置,“而这里,就是你用‘镖叶’射瞎我的眼睛的地方。我可太熟悉这些地方了,因为你们两个让我尝到了奇耻大辱的滋味!这么多年来,我做梦也想找你们复仇,不过今天,我——总——算——是——实——现——了——!”藤田接过马鞭,每说一个字,就在西片脸上狠狠抽打一下。
西片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也越来越沉。一名侍卫道:“将军,他要撑不住了!”
“这就撑不住了?没意思。”藤田悻悻地说,“也好,把刀给我,我们早杀早走人!”
西片被强制做出下跪的姿势,就像押赴刑场的囚犯那样。藤田握刀立在西片身后,高声说道:“西片,我将以我个人的名义,对你进行如下判决——
“数年前,你和高木在此地杀我兄弟四人,又刺瞎我的右眼,害我只得只身流浪,险些丢了性命;今日被我生擒。故数罪并罚,判处鞭笞之刑,已经执行;现在执行斩决!”
西片早已听不见藤田啰里啰嗦的“判决”。他的内心被悲痛的飓风席卷,以致于使得意识恍惚,如同即将被风吹落的秋叶。他也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面前的侍卫在他眼里只是模糊的日珥般的光晕,说的话只是大海中沉沉的涛声。在死前,他口中含着黏稠的血,隐隐看见面前站着一个身着白衣、头戴笠帽的女孩,她的身影却是那么清晰,说的话亦是如此: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哈哈——至于这么害羞吗?我也没说什么啊。”
“你怎么我一说话就脸红啊?看上去好——可爱!”
大刀落下,带动周围的空气,发出怵人的啸声。西片的头从脖颈的断茬处无力地滑下,然后,血液像猛兽一样从断口喷涌而出,溅起几尺高,染红了上方见证了这一切的樱花。西片的头颅滚出一尺远,藤田放声大笑起来。
“我的……弟兄们啊!你们的在天之灵看见了吗?我帮你们报了仇,那个杀死你们的凶手已经成为我刀下的亡魂了!哈哈哈……你们安息吧!”藤田大声地朝天高叫。
西片的残躯被遗弃在樱花树下,四周被鲜血染得殷红。藤田的笑声渐渐远去,树上的樱花萧然而落,落在西片的血泊上,盖在西片尚余泪痕的头颅上。夕阳和鲜血一样红,阳光挣扎着,最终被拉下山崖,只给西片和樱花树留下冰冷的暗夜。
五
战争最终选择了向人民妥协。在战争的第六年,作战双方考虑到各自的国有资源难以再支持己方打持久战,且持续战争的损害远远大于战争胜利所能带来的收益,故在第二次长久对峙持续四个月后,决定同对方进行议和。
“我们谨代表甲贺(伊贺)国家、政府及军队的名义,兹此,正式接受由作战双方国家于议和协定上共同所拟各项条款及规定,同时正式宣告两国国民,战争正式结束。从今往后,甲贺(伊贺)将恢复对伊贺(甲贺)的贸易开放、文化交流等措施及活动,以抚战争所创下的不可挽回之损失。希望两国民众能重修旧好,和平共处,以昭天理,避免重蹈血战之覆辙。此致。”
这是议和协定上的拟文。在战争告终后的第二天,这篇拟文就如二月吹来的暖风一般,刮遍了尚未被战争毁坏殆尽的居民区的大街小巷,抚平了人们自战争以来就没舒展开的眉头。人们很久没这样欢笑过了,笑声像醇酒,使人们惨白了太久的脸颊终于挂上了温润的酡红。
伊贺的一座小城市里,两个孩童像蝴蝶一样在城里四处飞舞。
“快点啊,绪方君,再慢的话就又是我赢了!”女孩显得尤为兴奋,她乐呵呵地对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孩叫道。
“你还说!我都快六年没这么跑过了!”男孩颤悠悠地跟上,“之前因为战争一直躲在家里,门都没出过几回!”
“那我就帮你找回六年前的感觉!”女孩上前一步,牵住男孩的手。男孩惊呼一声,却来不及挣脱。但一会儿后好像真的没那么累了,于是两人就像战争前经常玩的那样,手牵着手一齐跑着。
或许是因为太兴奋了,跑在前面的女孩完全没注意从拐角处闪出来的女子,他们三个“扑通”一声撞个满怀。“啊呜!”两个孩子尖叫道。
男孩和女孩抬起头,惊讶地发现面前的女子竟像磐石一般岿然不动。只见这女子身着白衣,上面沾了少许泥尘,头戴一顶宽大的笠帽,两人都看不清女子的相貌。孩子们青蛙般从地上跳起来,连忙鞠躬道歉。
那女子发出清脆的笑声,像湿润的细沙流过两个孩子的心头。“你们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没有!没有!刚刚实在对不起!”
“可那个男孩的手臂破了很大一片呢。”女子轻轻说道。
男孩一惊,有些腼腆地说:“那是战争时留下的,不要紧,几天就能好……”
“那可不行,那样伤口越是没法好。”女子从身后的行箧中拿出几株草药,“喏,给你。我是医生,把这个药磨成粉后涂在伤口上,过会儿就能好了。”
“谢……谢谢!”男孩接过药,脸红彤彤的,小声说。
“不用谢,只是下次跑慢些哦。我小时候也像你们这样跑过很多回,摔倒过不少次呢。”女子笑盈盈地对两个小孩说,只不过女子的笑被笠帽遮住,他们看不见。他们亦不知道的是,在提到“小时候”的时候,女子的眼中划过了几道转瞬即逝的苍凉。男孩和女孩乖巧地回答“好”,随即欢笑着跑开了。
女子久久地静默着,像榻上的老者无声地回顾自己富有色彩的一生。她仿佛想吟诵一首和歌来抒发自己内心纷繁复杂的思绪,但千言万语还是化作了一声喟叹倾吐而出。女子转身,没再多想,沿着刚刚的方向继续行走。
她脑海中只重复着两个名字——藤田稚太郎和青木隆盛。为了寻找这两个名字,她辗转了很多年,把小时奔波跋涉过的路又重走了无数遍,每走一步,身上仿佛就戴着更重的枷锁似的,心脏跳得也更低更沉了。直到今天,她终于打听到,前面那个名字最近出现在了这个城市;至于后者,据说他早在战争第五年时坠落山崖,摔得四分五裂了。
女子木然地前行着,不再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多年来的寻人生涯使她那负责表情变换的肌肉长久地沉睡了,直到方才遇见那两个孩子,她才久违地开心地笑起来。
行至多时,女子站在了一座酒馆门前。听声音,馆内人声鼎沸,似是在举行什么重大的活动,还时不时传出酩酊大醉的男人拍手叫好的豪笑声;店门口,涂脂抹粉的和服姑娘踏着木屐,扭着怪异的姿势,口中唱着一成不变的调子。见女子想要入馆,她们挡在门口,向女子轻轻问:“这位客官,您是来赴宴的吗?请问能出示请柬吗?”
女子面无表情地说:“不是,我只是来找人。找到了我就会离开。”
和服姑娘愣了一下,又含笑说:“呃,这样啊?很抱歉,客官,今日酒馆有规矩,非持请柬者不得进入。您若只是想找人的话,能否告诉我们是谁,我们好去通报。”
女子摇了摇头,“不必了,你们就站在这,我自己进去找。”说完,她便强行冲破和服姑娘的阻拦,径直进入酒馆。姑娘们有些慌乱,她们清楚馆内的规矩,可奈何那位女子强行进入,其冰冷的语气使得姑娘们没一个敢上前劝。她们也不好在店门口大喊大叫,只好重新回到各自的站位,继续唱起不变的调子来。
女子见酒馆里人满为患,只得靠在馆内的一根木柱上,四下里观察是否有那个叫藤田稚太郎的人在。有侍者恭敬地上前,却被女子毫不理睬的态度打发了。
这时,酒馆中间最大的食桌旁,几个醉醺醺的男人哄堂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大人您的文字真是大手笔!读来真是纵横排奡!”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高声赞叹。
“中岛大人过誉。我的拙作写来聊博一哂罢了,难登大雅之堂啊!大人您才是大笔如椽,不愧是去过中国的高才,我哪能与您相提并论?”中间坐着的人虽然不及壮汉壮实,但眉眼间充斥着阿谀奉承的伪君子气息。女子的视线牢牢锁在了中间那人身上。
“藤田大人谦虚!谦虚!来,来,都干了!”壮汉一口气饮尽面前酒水,丝毫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的身上仿佛炸出四射的寒光。她的身体开始发抖,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右手不由得握紧了藏在暗处的刀柄。
整个下午,酒馆里都满天飞着推杯换盏的叫嚷声。直到夜晚,赴宴的宾客一个个都醉趴在了桌上,这场奢靡的邀功宴才告一段落。大人们神志不清地互相告别,各自被人搀扶着回到自己的住处。女子隐蔽了一个下午,此时在无人注意时诡秘地窜出来,远远跟在踉踉跄跄的藤田后面。她轻得像叶子。
府上,藤田大吐了一番,净桶洗刷了足足三遍才停止。他跌跌撞撞回到卧房,猪似的躺在床上,满意地酣睡起来。
门外传来甜美的声音:“大人,今晚您还没洗漱吧?您开开门,我把水送进来。”
“水?嗝——谁他妈要水了!嗝——我说了今晚不用!滚!”藤田不耐烦地大吼。
门仍旧“吱呀”一声开了。藤田看不清来人,遂继续叫道:“狗娘养的,谁他妈允许你进来的?我说过今晚——”一柄匕首抵在藤田的咽喉上。他若再多嘴一句,锋利的刀片就会割裂藤田的喉咙。
藤田一惊,醉意消却了大半。匕首稍稍松了点,他战战兢兢举起双手,说道:“你……你别动手,有话好好说,我这外面有侍卫的!”
女子冷笑道:“那我问你,你现在认出我没有?”
“什……什么?”藤田震惊不已,来人的声音确实有点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女子无言,摘下笠帽,将绾起的栗色长发舒展开,随即面向藤田。藤田盯着女子看了数秒,顿时明白了女子身份,浑身上下惊恐地觳觫起来。面前站着的,正是几年前本该死在井中的女孩,高木!
“怎么会……怎么会是你?!你不是投井自尽了么?”藤田大惊失色,酒意一下子荡然无存。
“我没死。我在井里苟活数十天,等到那些士兵走后我才爬出来,结果望见了一片尸山血海。”高木针一般的目光直刺藤田面部,“这都是你指使的啊,藤田稚太郎。”
“饶命,饶命啊!我现在不是将军了,你要金山,要银山,随你,你要多少我给多少!”藤田从床上滚落下来,在高木面前连连叩头。
“呵……呵呵……金山银山?我要这些干什么?”高木的眼睛泛出从不属于她的血红,“还记得那个男孩,西片吗?他死了,死在你的手里。当我埋葬他的时候,连他的头都找不到。”
“我要你血债血偿,你给吗?”高木居高临下望着跪拜不起的藤田。
“求你了!求你了!饶了我吧!”藤田的额头叩出血来。
高木血红的眼角溢出晶莹的泪,“去死吧。”说完,一柄涂有剧毒的短刀闪出,骇人的清光像是长长的泪滴,直刺藤田的心脏!
高木的灵魂像突然被震出三丈开外!她颤抖着低下头,但并不惊讶,仿佛早料到会是如此。只见高木的短刀准确无误地扎进藤田的心脏里,而藤田也阴笑着,同时将也涂有毒药的匕首刺进了高木的腹部!
“呵呵呵……”藤田发出了当年那般的阴笑,每笑一声,浓稠的黑血就溢出嘴角,“别看我只是个臭当官的,但就是死,也要拉你陪葬!”在说完这句话后,剧毒迅速发作,藤田全身突然痉挛,然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断了气。
高木咬牙捂着伤口,在尸体被发现前,她迅速地离开了藤田的府宅。
现在,她还剩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
高木一路上吃着提前准备好了的药草,以延长寿命。藤田的短刀上的毒不比高木的剧烈,但无法彻底根除,只能通过不停吃药以抑制毒性发作。高木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侥幸活着,所以带了各种药——她从小就熟知各种药材的作用——对她来说,活着的意义早在西片被斩首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了。
如今她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回到了甲贺,重新踏在了那长有樱花树的高坡上。
她望着生命力旺盛的樱花树,看着瓣瓣樱花犹如姮娥的长袖飘飘坠下,澄澈的目光被涌上心头的悲凉所浸染。
深夜,皓月当空,似是上苍为排解郁闷,为世间特意装饰的冰轮。苍白如纸的月光像一只纤指如笋的素手,它像弹奏素白的古琴那样无声地拨动翠碧的小草,小草很听话地低下头,泛起的“沙沙”声,仿佛是高木听不懂的哀乐。高木轻声慢步地走着,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西片一脸得意地说起那个梦——那个与自己对决的梦时,有提到,梦中的场景正是冰轮明显的深夜。可惜高木再也听不到,也做不成那样精彩的梦了。
腹部传来隐隐刺痛,毒素开始发作了。高木没再往行箧里掏药,它已经空了,高木准备得不多不少。凭借模糊的意识,高木走上前,跪倒在她埋葬西片的地方——樱花树下一个微微隆起的墓,以及高木立起的碑。墓下正是西片的尸骨。
樱花开始缓慢下落,像盛大的演出进行到结局时低缓的奏乐。
泪水飞出高木的眼角,溅到碑上,顺着碑壁慢慢流下。她知道方圆几里内已经没有人了,但还是不敢放声哭出来,一是因为毒素,她已没了力气;二是她正在西片的墓前,若哭声被西片听见了,在黄泉之下岂不是会被他嘲笑一番?
心跳衰微了,意识即将坠入无尽的黑暗深渊。死前,高木像做梦般,看见那个一脸自信的少年冲自己呵呵笑道:“嘿,高木,我刚刚想到个不错的主意!嗯,你要睡了?好吧,那你睡吧,不过我可告诉你,这次的比试我可赢定了哦!……”
高木惨白的脸笑了。她想,他还是那么可爱啊。
薄樱踏着由月光铺就的洁白绒毯翩翩而下,在夜色中,它们闪着奇特的光。渐渐地,渐渐地,樱花像善良的天使,盖在死去的二人的表面,像生怕他们受了冻似的。
隐隐中,两人的笑声再度浮现,随飞着的樱瓣,旋转、翻飞……
六
校园里的樱花树开了。
这下可把同学们激动坏了,下课铃刚响起,他们便像鱼一样飞快地游到教室门口,差点撞翻了正要宣布下课的田边老师。
田边老师气得每根毛发都在向上翻卷,他对着教室外面吼道:“你们都给我注意点儿!这里是学校,不是游乐场!”
非常意外地,居然没有几个人在意田边老师的话,他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满校园飞舞的樱花上去了。田边老师流露出“朽木们不可雕也”的表情,气呼呼地走出教室,向教室办公室走去。
“嘁,不就是樱花开了嘛,日本哪个地方没有樱花?怎么跟没见过似的。”高尾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不屑地朝外面撇撇嘴。木村嚼着薯片看向他,满脸的不可理解。
“高尾你就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去年你也是这么说的。”有个男生凑过来说,“你不就是不想一个人去看嘛。”
高尾一怔,赶忙挥挥手道:“滚!滚!江原你少啰嗦!”
嘈杂的教室门口传来细若游丝的声音:“请问……江原学长在吗?”
“我在这!”江原这家伙居然听得一清二楚,随即回头对瞪着他的高尾和木村道,“那个,我先走了。”
江原走出教室门,门外的女孩像稻谷似的顺势靠在了他的怀中。女孩兴奋地朝江原说了一大堆,江原默默地听着,两个人靠着搂着下楼去了。
高尾无言地将视线转回桌子上,空白的大脑盯着桌上的阳光出神;他刚想对木村说些什么,却惊讶地发现木村捏碎了拿在手中的厚厚的一叠薯片。木村突然暴起,将手中的薯片碎屑洒了高尾一脑袋。
“江原这个死叛徒!当初是谁说‘我不是没有,我只是不谈而已’的?”木村像头暴龙似的怒吼,“他必须在‘虽然自己不谈恋爱但必须支持其他人谈恋爱联盟’全体成员面前谢罪!”
“当初你对西片也是这么想的,”高尾揶揄道,“可你现在撮合他和高木两个撮合得最积极,绫小路会长都快以为你是不是西片的亲爹了。”
“西片那孩子一脸老实相,用化学老师的话说,像个惰性十足的化合物似的,我不当催化剂他会主动?”木村气得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薯片,“江原那家伙可精了,以他撮合别的情侣的口才,为自己找个女孩还不是轻轻松松?”
“对了!说到西片,他人呢?从刚才就没见到他。”高尾在教室里四顾。
木村耸耸宽圆的肩,“还用问吗?你看看他和高木的座位,早就空了呀。”
…………
“高木同学!”西片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台阶,向正面向樱花树的高木跑去。高木闻声,脸颊流露出欣喜,转身向西片说道:“你终于来啦。”
“对不起!来晚了!”西片不好意思地挠挠后颈,“抱歉,抱歉,被数学老师留在办公室里了,所以迟了点。”
“这样啊?难怪你比上次晚到了片刻呢。”高木歪着头,“你不会是因为数学考试的函数和几何题只动了一题,被叫去狠批了吧?”
“什……什么‘只动了一题’!我函数和几何是不行,但还没差成那样!”西片的脸炸出樱花般的颜色,“这次我做了五题!”
高木一时没忍住,捂住嘴笑了出来,引得周围少数同学纷纷侧目。西片面红耳赤站在一旁,觉得自己羞愧得像要烧起来,天上泼下来一桶水都浇不灭。
西片几乎是叫出来:“好……好啦!别笑了,高木同学!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笑我吗?”
“当然不是,”高木收住笑意,“只是觉得今年的樱花开得比较早,也更漂亮,想邀请你和我一起看而已。”
“唉?这样的话……”西片又不好意思了,“一起看……?”
他看看四周,发现来楼下赏樱的人基本上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站在樱花树跟前,脸上都满含笑意,跟樱花一样绚烂的人,这类人大多数有人同行,男女生混杂在一起,人数不会低于两人;还有一类多在前者所组成的包围圈之外,当然也有离前者挨得近的,人数就不均等了,有一个人独赏的,也有多个人一起的,脸上表情各异——西片骤然一惊,发现自己和高木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包围圈之内了,并且也有人同行,完全就是第一类人。
高木同学不会想说……!西片脑中顷刻间闪过无数种高木下一秒可能会说出来的话,但调侃也好,捉弄也罢,都是能令西片羞得心头出火的话。
西片看到高木的嘴唇动了动!他立刻警醒,随时进入“战斗状态”。
“‘年年樱瓣飞,纷纷如雪舞。’”高木突然悠悠地吟诵起来。西片一愣,呆呆地望着面前突然变得十分文艺的高木,觉得自己既像被捉弄了,又像什么也没发生。
“‘落红化春泥,愿沃树下土。’”高木张开眼睛,看着像懵懂的小孩子似的西片,“是啊,一起看的话,就能够一起复习背过的俳句了。你说是不是啊?”
“是……是啊。”西片尴尬地答道。他心想,果真还是被捉弄了吧?这是捉弄吧?可恶的高木同学!
“可……可樱花也不是什么非常稀奇的东西,至于这么狂热吗?……”西片不由自主欣赏下坠的樱花,嘟哝道。
“就像当初的漫展一样?”高木插话,“那时在展馆可是人头攒动呢,几乎没人不狂热。”
“是啊……嗯?”西片忽然打住,这不是相当于自己笑自己么?
那因为没忍住而像水漫出湖面那样涌出来的清脆笑声又飘飞在瓣瓣樱花之间,又把高木的眼睛晕染得星星点点,又把西片的双颊衬得犹如灿霞。
“呐,西片,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高木突然换了个话题。
“什么……什么梦?”西片小心翼翼地问。在短短几分钟内让自己害羞这么多次,在他的记忆里除了高木,还没人能成功做到这点。
“那个梦啊……”高木娓娓道来,“是发生在伊贺和甲贺时期的梦哦。”
“那么久远?是什么梦啊?”西片顿时来了兴趣。据说那是个混乱的年代,在伊贺和甲贺这俩弹丸之地,大大小小的战争不断,也使得忍术等凶残的技能被发明出来。
“在梦里,我是一个来自伊贺的采药姑娘,而西片你则是甲贺的一个小村庄里的小铁匠。”高木讲述着,不时看看西片的反应。
“唉?这样?”西片期待地说,“然后呢?然后呢?”
“有一天,你为病重的父亲在林子里采药时跌落山崖,摔得满身是血。这时,我和父亲从伊贺远道而来,在那片林子里把你救起,顺便帮你治愈了父亲……
“我们俩在一棵樱花树下聊得很开心。回去后,父亲本打算继续上路,可我百般央求父亲,说自己不舍得这个地方。父亲也许是考虑到今后生活的问题,于是答应了我任性的请求。
“于是啊,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西片你和我渐渐地长大了。我们每天都在一起玩。父亲们逐渐老去,也看着我们俩疯疯赶赶了那么多年,所以当西片你向我示爱时,我父亲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慢着!慢着!你说我……我什么?”西片没有听清。周围人声太嘈杂,西片听高木说话有些费力。
“没什么啦,只是个梦而已。”高木继续道,“就这样,我们依旧是像小时候那样,每天在一起说说笑笑,一起玩,直到他们度过了圆满的一生……我们的世世代代都是这样。”
高木顿了顿,随即对西片说:“这个梦就是这样,不长。”
“这也叫‘不长’吗?从小时候梦到长大后,我这辈子还没做过这么连贯的梦啊!”西片听傻了,感觉这剧情都足够拍一部动画了,名字都想到了,叫《转生至甲贺后的奇闻异事录》。
不过西片挺喜欢这个梦的,至少按高木的说法,那个故事是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就算真拍成动画了也不用准备纸巾什么的。
“话说,那个梦,历史上不会有原型吧?那真的只是个梦而已吗?”西片问道。
“有没有原型不知道,不过从那个梦醒来后,我总觉得那个梦……有种说不清的真实感。”高木注视着漫天樱雨,“一切都像经历过一样,在梦中每走一步,都像在历史的长河中趟了一遭。”
“真实感……?高木同学,你不会想说……”西片忽然坏笑起来,“你不会想说,我上辈子真的是甲贺的铁匠,你上辈子真的是个伊贺的采药姑娘吧?高木同学原来这么天真,还信‘转生’这一套?”
高木没有回答,而是淡淡地报以微笑,就像是樱花浅浅的芳香。西片还想说些什么挖苦高木,却被那微笑哽住了喉咙,他忽然觉得这种微笑特别熟悉——并非因为自己和高木经常见面——那微笑像骑乘白驹的旅人,仿佛跨越时光千年的沟壑,千里迢迢只为此刻的会面。
“嗯哼?西片你不信吗?”高木轻俏地反问。
“我……”西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风!风!有风!”人群中有人大叫。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那棵——或者说校园里的各棵——樱花树,随群众一齐发出了悠长的赞叹。风,樱花树,以及被风吹落的宛如稚嫩的粉色长发飘舞的樱花……一切元素都是无比奇怪地让人眼熟,却又无比奇怪地令人感到陌生。西片眨眨眼,似乎想回忆起什么,但一无所获,眼前的场景仿佛是一曲缥缈无形但岑寂高远的长歌,神秘的歌者调动最灵动的歌喉歌唱。他伸出手抓了抓,却探不到歌者的位置。
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自己总有股……奇怪的感觉……?西片头一回这么不自信。难道自己无意中相信了高木的说法?可那不就是个梦吗……
胡思乱想间,高木悄悄往西片这里靠了靠。西片被吓了一跳:“高木同学?”
高木只说了一句话:“来年樱花再开的时候,我们应该还能继续这样看吧?”
“嗯……应该吧,我想肯定会的。”西片喃喃着给出回答。
这时,教学楼大门口传来了教务处主任的粗嗓门:“你们这些家伙!上课铃都叫不回你们了是吗?!”
“走吧!”高木扭头就跑,边跑边回头道,“西片,这节课是数学课,要发试卷的!”
西片一开始还慢悠悠地走,看到高木跑得飞快,又听这节课要发数学试卷,不禁吓了一大跳,浑身冒出冷汗——数学老师最不能容忍的便是上课迟到,更别说像自己这样成绩的学生。他大声惨叫一声“高木同学你等等我”,便飞快地朝教室跑去。他想,又免不了挨一顿批了。
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水流似的散开,热闹的樱花树下顷刻间冷清下来。樱花却不管不顾,仍按照先前的速度缓缓坠落,在地上渐渐覆了一层厚厚的嫩红色垫子。
后人空余拙诗一首:
“晴空高照樱如雨,树下浓荫见君姿。问君何事赧如此,君报红颊惹人痴。日日浮云悠拂梢,年年清风轻穿枝。愿终邂逅薄樱下,再话红颊与君事。”